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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我不敢正眼看她,我用杯子擋住自己的視線,我幹了杯,我看見她把空杯交給人,於是她從我的臂上下來。我要侍候她的變化,所以沒有離開她,我說:「你太興奮了!你需要休息。」

  她沒有說什麼,似乎有點頭炫,扶著我到沙發邊去。我說:「你有點醉了。」

  她還是沒有說什麼,一直往沙發跑,最後悄然坐下,我就坐在她的旁邊。那時候有田拿著她的皮包過來,他把皮包放在她的身旁,白蘋很自然的就移到她自己身上,有田問:「累了麼?」

  「頭暈。」白蘋微笑著說。可是我的心可象觸了電一般的震搖了,我眼前浮起了梅瀛子石像一般的表情,眼睛望著空虛,閃光中充滿了殺機,難道白蘋已經中毒了麼?而施放毒藥的人正是我。

  白蘋微笑的支持著,但有點死僵,我被一種無名的恐懼所控制。我遠望梅瀛子,她正在那面與軍人哄笑,似乎一點也沒有看見我的焦急,一瞬間我所有的懊惱與氣恨都變成小鹿,它們在我心中竄動跳躍,我抑制自己。再照顧白蘋時,白蘋已經面色變白,靠在沙發上不想動了。有田在旁邊安慰,但白蘋說:「請讓我靜靜的休息一會吧。」於是又指使我說:「倒一杯水給我。」

  我拿冷開水回來時,有田已經走開。白蘋坐在那面象半睡一樣的安靜,但我看到了她手指有微微的痙攣,我焦急而害怕,忽忙地把冷開水送到她的唇邊,她一飲而盡;我放下杯子,去握她正在痙攣的手,一瞬間我幾乎喊了出來,這手是潮濕而冷澀,像兩塊化著的冰,我緊握著它,用理智壓抑我喘不出氣的苦燥,我這時才尋到了話。我說:「白蘋,怕是大病來了,快到醫院吧。」

  「……」頭點點;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似乎一直淌著冷汗,一瞬間使我不得不俯首去看,但是我看到我自己的手,那只把毒藥交給她的手,我懊恨之中,立刻對梅瀛子浮起了隱恨!在這樣危險的情境中,梅瀛子已經代替了白蘋在那群軍人中起哄:笑聲歡呼聲控制了整個的空氣。現在我在白蘋的身上感到茶花女的寥落,十五分鐘以前,多少的人在對她歡呼,現在,當白蘋不能把歡情與笑容供他人玩樂的瞬間,人們已完全置她於腦後,我的淚禁不住流下。但淚滴在我手上,並不能洗淨我手上的罪孽。我用我犯罪的手揩幹了眼淚,我內心的憤怒集中在我的雙眼,我對著那面的人群叫:「曼斐兒太太。」

  曼斐兒太太從人叢中出來,梅瀛子也假作驚奇似的過來。人們開始靜下,向我們地方注意,似乎關心似的,又似乎怪我打斷他們的豪興似的,有人問:「怎麼?」

  「一定是喝醉了。」梅瀛子搶上來,走到白蘋的旁邊假作安慰似的拉她的手,摸她的前額,於是對我說:「你快點送她回去吧。」

  曼斐兒太太是熱心人,這時候她也已走到白蘋的旁邊,於是我問她說:「你幫忙送她回家麼?」

  「好的,好的。」她說。

  沒有一個日本軍人來獻殷勤,這應當是我們的勝利,但是我恨,我清楚地看到這群人平常的熱情是什麼了。百般的討好,盛美的捧場,完全是因為白蘋的青春與美,聰敏與歡樂,而這一瞬間,白蘋像花在火中憔悴下來,就再沒有一個人來愛護她了。有田假殷勤似的過來,對我說:「快讓她早點去休息吧。」

  我沒有理他,攙著白蘋向門口走去,梅武在門口同我握手,又拍拍白蘋的肩頭:「對不起,對不起。」他說。

  「讓我們幹一杯祝我們的皇后晚安。」梅瀛子又在後面叫了。我連頭都沒有回,曼斐兒太太在替我說:「諸位晚安。」

  於是她幫同攙著白蘋下樓梯,梅武陪我們到衣帽室取了外衣,一直送到我們門口。

  「晚安。」他禮貌地說。

  「晚安,謝謝你的招待。」

  「對不起。」

  「晚安。」

  「晚安。」

  三十六

  我一接觸清新幽冷的空氣,對於今夜的集會馬上起來萬種的厭憎。我有懊惱,有仇恨,有慚愧,還有說不出的哀怨與懺悔。

  天上有疏朗而隱約的星斑,輪柏與冬青樹上有紅綠的電燈,一切都像是我心頭的鱗傷。遙遠黯淡的天空,充滿了寂寞空虛與痛苦,使我打起連連的寒噤與顫抖。我想痛哭,想跪下,想忠誠地對白蘋訴說我的罪孽,一舒我良心的鬱結與責備。但是我還是攙著她到汽車旁邊。

  但正當小憧為我們打開車門,曼斐兒太太攙載白蘋上去的時候,白蘋驟然拉我的手臂,哇的嘔吐起來。

  這嘔吐證明梅瀛子交給我的並非毒藥,而我的手也不是毒手,我的心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舒暢,我猛然注意到白蘋在嘔吐一瞬間,她的手皮包已經交給曼斐兒太太了。就在曼斐兒太太忙於招呼她嘔吐的時候,我接了過來。我幫她們上車後,關上車門,打發了為我們尋車的小僮。我登上前座,駕車從小路上駛去,穿過點綴著紅綠燈的冬青,穿過警崗。到了大路。

  外罩田野展開在我的四周,夾路的洋槐早已凋盡,綜錯的柏油路,閃耀著燦爛的街燈,蜿蜒盤旋曲折,伸展到遠方,路上沒有一個行人,也沒有一輛車子。我把車子的速度減到二十五裡,一手打開我身邊白蘋的手包,但是裡面都是雜亂的錢鈔,我從錢鈔的旁邊探入,底下有零星的口紅粉匣,我突然在旁邊摸到了一個硬封套,我的心猛跳起來,但我隨即發現那是化學的派司封套,裡面想是公園派司之類,此外我再摸不到什麼了;於是我打開另外一層,那裡面是幾塊手帕,一支鋼筆,一支鉛筆,一本不過信封大小的記事簿,簿子裡似乎夾著著許多零星的東西,但都不是我想尋的東西。

  這皮包的構造就是這樣的兩層,我似乎已經到了絕望的世界,但這時偶然的我在第二層上摸到了一面鏡子,這鏡子相當大,是放在皮包壁上一隻附袋裡的。我原意是疑心這檔會插在鏡子的後面,所以把鏡子抽出來,這鏡子的背面似乎是皮質的,角上帶著一條細韌的鏈子,這鏈子與皮包壁相連,拉到極度的時候,我好奇地去偷看,借著汽車裡與路旁的燈光,我發現這是一條夾金的精緻的鏈子,一端就連在皮包壁精細的拉鍊上。

  我一面駕車,一面趁勢拉開拉鍊。這拉鍊很短,我用四個指頭探進去,發現裡面藏著兩個硬紙的信封,平貼在裡面,但信封的闊度幾乎是三倍於拉鍊,必需將信封折小,才能夠將它取出,最後我摸到封口上的火漆,我聯想到上一次的檔,我不加考慮的把它取出,我的心猛跳起來。我從車上的鏡子窺看後座的白蘋,她靠在車壁上似乎很疲乏,我相信她沒有注意我的動作。

  我把取出的檔墊在我的身下,把拉鍊拉上,把鏡子放好,於是我關上皮包,我把車子的速度,增加到三十八,於是到四十。

  但是我的心還是緊張著,我從窗上的車鏡後望,白蘋安詳而疲乏的靠在車角,曼斐兒太太似乎也透著倦容。現在我急於早點回去,正如一切難關希望早點渡過一樣,我把車增加到四十四。

  沉默,沉默,沒有風聲沒有人聲,也沒有車馬聲,只有我們的車子在光滑的路上滑過的聲音,我望著車燈前面的路,避開紊亂的思緒,專心地駕車前進。

  在快到虹口的時候,忽然有一種敏捷的思想,反射地叫我停下車子,我回過頭去問:「到什麼醫院去呢?」

  「不,」白蘋張大眼睛說:「我回家去,等天亮我會請醫生的。」

  「現在覺得好一點了麼?」

  「很好,只是乏。」

  「頭暈麼?」

  「不。」

  「想嘔吐麼?」曼斐兒太太問。

  「不。」白蘋露著安詳的微笑:「只想睡覺。」

  於是我又駕起車子,穿過北四川路,街市上雖有聖誕的聲色點綴,但殘夜至此,也已十分冷清。一個人在精神疲乏的當兒,很容易對環境與空氣有所感應,但如今,這鬧後的落寞倒並不引起我的感應,這因為我精神的疲憊已經從敏感到了麻木。我從最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而還牽掛在我偷竊的行為,與所偷竊的文件上面。

  車子穿過四川路橋,直駛過去,我急於要早點將白蘋送回,帶文件去會梅瀛子,再把它帶回去還白蘋,所以我又把速率加增。在路徑上,我自然應當先送曼斐兒太太回家。但是先送白蘋回家,或者叫曼斐兒太太陪她一夜是否更有利於我的工作,這則是一個問題,我雖然想到這個問題,但沒有精神去詳細考慮,我直覺地把車放慢,我問:「曼斐兒太太,你願意到白蘋那面去招呼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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