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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她們玩的是撲克牌,圍著的人都在下注,我不懂這種賭博,於是白蘋為我解釋,並且說明,這是完全碰機會而不靠技術的玩意,最後她說:「你替我來一回,」她的話像命令似的,說著她自己就站起:「我回頭就來,謝謝你。」她已經擠出去了,我自然只好坐下,但是我立刻悟到這是白蘋脫身之計。我望望梅瀛子,她正在看我,是一種諷刺的微笑,她看來輸得不少,這次她盡所有下注,四周似乎也想尋人來替她,但她左右與後面的人,都注意著自己的賭注,我想也沒有一個可以為她代賭的關係人。她一時似乎急於脫身。

  幸虧這一牌梅瀛子又輸了,輸盡了她檯面上的錢,她站起來說:「太悶了,我休散休散再來。」

  誰都知道這句話是一種托詞,但我相信大家都會當她是賭客的常例,輸了錢就說一句冠冕話而離座,因此倒沒有人對她作其他的猜疑,也沒有人阻留她。她走後,後面有人坐下來,我繼續在賭,我賭得很小,雖然心在想別的,但一直贏錢,大概是二十分鐘以後,我看到曼斐兒太太,她擠了過來說:「你贏得很多了。」

  「不是我自己的。」我說:「你沒有看見白蘋麼?她怎麼還不來?」

  「沒有。」她說。

  我四面望望,裝做尋白蘋,又說:「你替她來一回好麼?我去找她去。我想,她一定在跳舞了。」

  於是我把座位讓給曼斐兒太太,一個人走向樓下舞廳。

  我相信白蘋不會在,我也不知道什麼地方可以找她,我心裡打算著可以找的地方與可以做的事情,惦念梅瀛子的工作,她是不是會同白蘋……

  但是白蘋竟在舞廳裡跳舞,驚奇打斷了我的思緒。音樂是熱烈的爵士,中國的偽官們大概前後都已散了,全廳都是日本少女與青年日本軍官,空氣非常浪漫,已無剛才正式莊嚴的空氣。白蘋正與一個很年青的軍官同舞,臉上露著百合初放的笑容,眼中放射愉快的光彩,我非常奇怪,這使我立刻想到梅瀛子,可是已經失敗了?一種可怕的預感,難道白蘋已經陷害了梅瀛子,我的心跳起來,我恨不得拉住白蘋來問,但是音樂一直在繼續著。

  「怎麼你下來了?」

  是米可,她也是從後面進來。我於是就同她跳舞。我問:「你到哪裡去了?」

  「我一直在這裡,剛剛出去一趟。」

  「看見梅瀛子麼?」

  「她沒有在賭錢嗎?」

  「沒有。」我說,這時候,我有機會舞近白蘋。她看見了我:「怎麼?你也下來?」

  「你怎麼老不上來了?」我說,就是這兩句問話,我們已各人舞開去。一直到音樂停止的時候,我們才繼續談話。我走過去說:「你倒舒服,在這裡跳舞。」我注視著她閃光的眼睛。

  「我賭得太悶了。」她很自然的說:「現在呢?」

  「曼斐兒太太替你在賭。」我說。

  跟著音樂響起來,我又同米可跳舞,我注意著白蘋帶著一個年青的軍官走過通走廊的門。

  這是我對她的試探,而我相信她這次一定是上樓。我想于舞後上樓去探她去,但我又關念梅瀛子,在剛才同白蘋幾句對話中,我很注意白蘋的眼睛。我雖然沒有問她梅瀛子,但假如她有陷害梅瀛子的行動,在我的注目中,她一定會有點不安與局促,而事實上一點沒有,她似乎愉快而坦白,也許有微微的興奮與不安,但這是她常有的事情,一瞬間我忽然非常柔弱,覺得我懷疑白蘋陷害梅瀛子是一件極對不起她,同時也很可慚愧的事。可是更現實的問題,是我必須馬上知道梅瀛子的下落,但除了我到過幾間房間外,我是無從去探詢,於是我想到身邊的米可,我說:「梅瀛子奇怪,不知上哪裡去了。」

  「你找她有事麼?」

  「是的。」我笑著說:「回頭你可以為我去找她麼?」

  「自然可以。」她天真地笑:「用什麼報答我呢?」

  「找到了我請你吃飯。」我說。

  音樂快完的時候,米可說:「我就去找她好麼?」

  「謝謝你,但不要讓別人知道我在找她。」我說:「我在賭台邊等你,你可以告訴她來看我。」

  於是米可像小鳥似的匆匆出去。我就從後面出來,預備上樓去。後廊是寬闊的,窗外黑魆魆,我剛才只見到幾盞疊成房屋的燈光;現在,為我身體的熱悶與心理的好奇,我走到視窗,抽起一隻煙,我打開一扇窗子,讓外面的冷氣進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開始注意窗外的園景,幾株樹,幾叢花,安置得很別致,一個日本型的小石塔,旁邊是密密的竹叢,竹叢的外面就是圍牆;那一面就是一所三層樓的小洋房,似乎是後來與這園子同時造的,我伸頭出去看那小洋房的全部結構,我發現那面兩盞矮巧的路燈;照出一條石子砌成的路,這路一端正通這小洋房的門,另一端無疑是通到這面的房子,中間有支路徑通到這邊的園林。那房子的窗戶都關著,裡面靜悄悄,沒有人影,也沒有聲音,就在這時候,我看到一個女人從這面的房子走到石子路,我向後一閃,在接巧的路燈邊,我認出這是米可,她沒有四顧,一直走到那面的小洋房,一推門就進去,砰的一聲,門在她身後關得很響。

  「梅瀛子在那裡面麼?」我想。

  天上無月,有零落的星光。我從那剛關的門看到石子路上,再看過去,又看到一些輪柏等樹木的點綴。我發覺這小洋房是站在這塊園林的中心,於是我意念中把視線繞著小洋房看過來,我又看到小洋房的石階,一,二,三,四,五,六,於是煤渣路,又是輪柏,有幾株春天的花木現在已經凋枯,過來有三株冬青還很綠,那邊似乎是小池反映著星光,經過黑魆魆的一角,我視線跳到白石的小塔與竹林,我這時發現石塔的旁邊有大路可以通到竹林似的,我順著路看進去,我吃了一驚!是一個女子從林中出來,我略略後閃一下,再細看時,啊,是梅瀛子!我沒有驚動她,我想後面或者還有人,但竟沒有,她滯呆地拖著腳步,低著頭,似乎在苦思什麼;她走到石塔邊,又走到小池邊,在池邊大概站了三分鐘的工夫,忽然若有所悟的象發現什麼,她就穿過冬青踏上石子路,堅決地順著路走去。這路就是連接兩組房子的石子路的支路,還沒有踏上正路,我看那小洋房的門開了。我一怔,梅瀛子似乎也一怔,可是出來的是米可,米可就高興地迎上去,我沒有聽清楚,大概她在說:「這可讓我碰到了。」

  梅瀛子就拉住她,以後的話我一點也聽不出了,她們倆就到這面房子過來。

  我關上窗門,覺得還是到上面去等她們好,於是我就拾級上樓。

  梅瀛子的焦思是工作失敗的表徵,但她的安全給我許多安慰,我有比較安詳而鎮定的態度,登樓去等待故事的發展。

  【三十五】

  我忽然感到,人心也許就是勢利的,在任何場合之中,優勝者總得許多人的擁戴,世上的優勝者也許還常遇到人的妒忌,但這只是證明優勝者的尚未完全優勝,等到十足優勝的時候,最妒忌優勝者的人就都成為最擁戴優勝者了。

  今夜的白蘋真是光芒萬丈,無比無比的光彩都堆在她的臉上,無數無數的支票現金都堆在她的面前,許多樣多的目光都加在她的身上,這些目光裡都是羡慕與尊敬,我看不出有妒忌與仇恨,但是人們還送錢給她。

  我冷靜地站在旁邊觀察,白蘋的臉上真是閃耀著各種的燦爛。這燦爛一點不是驕傲,也不是得意,是一種勝利,一種奇美,一種愉快,一種說不出的甜蜜,這燦爛引起了人人對她的尊敬與愛,都願意在她面前屈膝似的。人們的談話,似乎都以輸給白蘋最多為光榮,雖然她的面上還有懊惱之色。這空氣使我覺得我沒有對白蘋獻金是恥事似的,我拿出錢去說:「白蘋,現在輪到我來對你獻金了。」

  我把錢放下去,白蘋報我微笑,曼斐兒太太現在為白蘋整理票子,管理支付,她說:「今夜的白蘋已不是你可以來作對的了。」

  果然我輸了,但是這並沒有增加白蘋臉上的光彩,而她發著奇光的眼睛,一望我的時候,反使我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威脅,好象她看穿了我是梅瀛子的助手,而今夜就是在與她作對似的。這使我想到我剛才在園中所看到的美麗的梅瀛子的神情,與白蘋相較是多麼可憐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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