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風蕭蕭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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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閃電般的光亮在我腦裡浮起,我身上一冷,我恍然悟到史蒂芬夫婦的名義只是工作上的一種煙幕,完全沒有夫婦的關係與事實的。一個人許多直覺上的明悟有時候的確比理智的分析為迅速正確,而對於這樣的判斷,常常會造成固執、堅信或甚至是一種信仰的。科學上的臆測是直覺上明悟的產物,但需要靠理智的分析來證明,而現在,只要回憶過去的事,史蒂芬突然用夫婦的名義來請我參加他們的壽宴,史蒂芬平常的生活與史蒂芬太太對他的態度,這些不是都可成為我臆測的根據麼? 帶著這些思維我一直走到家裡,帶著這些思維我在床上睡下,對於史蒂芬病院裡的命運我反而沒有想到了。 長途的步行已經使我疲倦,雪子打著玻璃窗,似乎比剛才更密,淅瀝的聲音慢慢掃去了我斷續的思緒,我在一種空漠的狀態中入眠。 醒來已經不早,匆忙盥洗中忽然有我電話,我跟著僕人下樓。 「誰?」我接電話問。 「是我。」是梅瀛子的聲音:「馬上到高朗醫院來好麼?我等著你。」 於是穿好衣裳,沒有吃早點就趕到高葉路。 高朗醫院是很小的私人醫院,但清潔美麗與恬靜。十二號在樓上,我匆匆上去,廣辟的洋臺上有籐椅與圓桌,那裡坐著梅瀛子,史蒂芬太太就站在旁邊,欄杆邊靠著費利普醫師,一位穿白衣的醫生,兩手插在袋裡在向他低語。 梅瀛子先看見我,莊嚴地站起來;史蒂芬太太也嚴肅地轉身過來;我走上去時,梅瀛子向我責備似的說:「你來得太晚了。」 「史蒂芬……?」 「現在是牧師在裡面……」看看十二號病房的門。 我沉默了,站在一旁。 「坐一會吧。」史蒂芬太太說。 我遲緩地坐下,望著前面兩位醫生,我看到費利普醫師搖搖頭,從袋裡摸出煙斗,慢慢地裝煙,慢慢地點燃,於是嫋嫋的煙霧在空中飄蕩,似乎談話已經結束,大家望望這煙霧在大氣裡消散。 最後費利普醫師看見我了,過來同我握手,接著同我介紹那位穿白衣的高朗醫師。就在那時候,十二號病房的門開了,一位五十多歲的牧師出來,大家注視著他,史蒂芬太太兩手掩面啜泣著走前兩步,我看見那牧師輕拍著她的肩後說:「現在你進去,不要悲傷,讓這位勇敢的孩子安詳地進天國吧。」他說完就同高朗醫師走了。於是史蒂芬太太啜泣著跟著兩位看護進去,我想再與史蒂芬一會,但是梅瀛子阻止了我,她低聲說:「這是他們夫婦最後的談話了。」 於是我站著,看見門輕輕的關上,有萬種的悲酸,聚在我的心中,一瞬間,我失去了感覺與思維,眼淚潸然流下。當我往袋裡去拿手帕時,我發覺梅瀛子已經坐在籐椅上,手帕按著眼睛;費利普則在欄杆邊,兩肘支著欄杆,面孔伏在手上。 最後,門開了,史蒂芬太太哭著出來,我忍淚扶她到梅瀛子的旁邊。兩個看護也跟著出來。這時候,有一種非常的力量,提醒了我,我推開門,走進了病房。 史蒂芬僵臥在床上,看護已經把被單掩去他的臉部,我輕輕地過去,把他臉部的被單掀開。 蓬鬆的頭髮,零亂的短髦,鐵青的面頰,深紫的嘴唇。牙齒緊咬著,眼睛微開著,嶙瘦地僵臥在那裡。這就是健康活潑年青果敢的史蒂芬麼?而這竟是史蒂芬。 我用手輕撫他的眼皮,我說:「已經看到你的朋友了吧?那麼閉起你的眼睛,安詳地回天罷!我永遠為你祈禱。」 史蒂芬的眼睛果然闔上了!有一種莊嚴陰森的感覺使我的眼淚凝住,我自然地在他的床前跪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人開始覺得生死的距離中唯有宗教才是我們的橋樑。 【二十九】 牧師演講了,叫我們為死者唱詩,祈禱。這裡我看到史蒂芬太太壽會中所有的客人。 伴著棺木,我們一直到萬國公墓守著它葬好。在十字架面前,我們沉默地獻花。 多少的心靈,只有一種悲哀。 人陸續散去,我拖著無限的悵惘與沉重的腳步回來,我無法解脫這一份傷感與悲哀。我眼前顯露活潑年青的史蒂芬,在馬浪路路角,在費利普的診所,在我舊居的窗口,在我房內的沙發上,在立體咖啡館中,在百樂門舞場裡,在史蒂芬太太的壽會中,以及在杭州的旅館……他的舉動,他的談笑,他的舞姿,於是我看到僵臥在病床裡:蓬鬆的頭髮,零亂的短髦,鐵青的面頰,深紫的嘴唇,緊閉的嘴,半開的眼睛……而如今,他已經在地下長臥,此後世上將永無這一份活潑,這一份笑,這一份瀟灑與隱藏在裡面的這一份果敢沉重的事業與責任了。 這為愛,為自由,為理想與夢的戰士。 我愛,我敬,我懷念,我有耿耿的不安與未傾吐的話,我後悔我那天出外,我更後悔第二天晚去。然而這是再也無法挽回了。我用我手指的觸覺來回憶他的眼皮,我又用我眼睛的知覺來回憶他半開的眼睛的閉闔。我深信這是我們友情中的一種期待與默契,我又不禁流出了眼淚。 第二天早晨七時,我一個人捧一束花到萬國公墓去。天下著霧般的細雨,墓道上已經濕了,我低著頭,從洋槐下悄悄的走著,在轉彎的地方我抬起頭來,遠望史蒂芬的墳墓。我奇怪了,這樣早,竟已有人在他的墓前憑弔了。 是一個黑衣的女子,但不像史蒂芬太太,也似乎不是梅瀛子。我凝望著她遲緩地走近去,我越斷定不是她們,越是認不出是誰。我想,史蒂芬太太既然不是他真的妻子,那麼這該是一位我沒有見過的他的真的情人了。 我沒有驚動她,悄悄地過去。她似乎已經獻好了花,兩手互握著,莊嚴地俯著首站在面前。我注視著她的後影走上去,但是走到大概離她五六步路的時候,我吃驚了,我情不自禁地喊著:「海倫!」 她回過頭來,楞了;接著就靠在我胸上哭泣起來。 「海倫!」我拍著她的肩背,但是再尋不出話了。她哭得更加厲害起來。 「海倫!」我撫著她的金黃的頭髮說:「死的已經死了,讓我們活著的勇敢地活吧。」 她沒有回答,嗚咽了許久,我看她稍稍節制自己一點的時候,我推開了她,用手帕拭她的眼淚,我說:「放出勇氣來,海倫,我們要勇敢地活。」 「是的。」她囁嚅著說,於是她自己用手帕來拭淚了。我離開她到墓頭去獻花,於是我站在墓前為史蒂芬祝福。十分鐘後,我回身的時候,發現海倫嚴肅地站在我旁邊。我沉吟了一會,想了一句松淡的話微笑著說:「你比我還早。」 「我不安,我整夜沒有入睡。」她說著又流淚了:「我難過!當我想到我每天同日本軍人的交際,你想,我在這個為祖國而死的英雄面前,是多麼慚愧與可恥呢!」 海倫的話遠出於我的意外,使我驚異到一時竟無話可以回答。我走在她的旁邊,踏著潮濕的道路,體驗到海倫高貴的內心。我回憶到兆豐公園裡,月光下她孤獨地漫步,我尾隨在她的後面的情形,是那麼沉寂,那麼懶散,像不染塵俗的水蓮踏著流水,像仙子踏著雲片,清純無瑕而又莊嚴高貴。我現在又看到了這一份靈魂,這神聖的靈魂是上帝於賦給她美麗歌喉時同時賦給她,後來在塵世流落,失去了燦爛的光彩,如今一瞬間又在她心中復活了,是史蒂芬的精神喚醒了她,使她回到了過去的燦爛。 「昨天我真想自殺。」她說。 「海倫,這是什麼話呢?」一瞬間我想告訴她,她一切的機會與行動都是梅瀛子在擺佈播弄,而這些擺佈與播弄都是史蒂芬工作的一部。但是這結果是甚麼呢?像海倫這樣的性格,她立刻會感到這擺佈播弄是一種侮辱,也許反使她自棄地流落也說不定;其次,假使我有能力,對她作詳盡的解釋,使她對於這一種播弄有根本的諒解,那麼難道她也就當作一件工作般去過現在的生活麼?最要緊是梅瀛子的判斷,而我需尊敬工作的紀律。我沒有說。 「我慚愧,我不知道我怎麼會墮落到這樣!我想自殺!」她懺悔地說,靠近著我。我們在公墓小徑上躑躅。沉默了許久,我說:「我們走錯路了。」 「那面也繞得出去。」海倫四周望望指點我。 「那麼,海倫,」我說:「你不過是走錯了路,什麼地方繞不出去呢?」 「謝謝你。」她露出美麗的笑容,眼睛放射出奇異的光芒,她說:「那麼你帶我出去。」 我點點頭,但是我竟想不出路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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