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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正在抽一支煙,所以又坐了幾分鐘,就在那時,電鈴聲響,女僕應門回來拿一張名片說:「野村大佐的汽車來接你了。」

  正當海倫接過名片時,我就告辭了。

  【二十八】

  梅瀛子的神秘,現在永遠是我心中的問題了。她愚弄了人,利用了人,但還是使人人覺得她的美麗與可愛。她不但操縱了人家的生活,還支配著人家的感情,她瞭解每一個人的性格與修養,擺佈得像畫家擺佈他的顏色,是這樣調和,這樣自然。

  於是我反省自己,我回憶著怎麼與史蒂芬相識,怎麼樣認識白蘋,怎麼樣在史蒂芬太太家裡認識了海倫與梅瀛子。我恍然悟到,史蒂芬與史蒂芬太太促進了我與白蘋的感情,虛造白蘋愛我的空氣,都是他們計畫中的工作了。我又想到那次史蒂芬太太對我的談話,她不是一直疑心我是中國間諜的人員麼?叫我同白蘋接近,不就是將白蘋交給我的意思麼?我又想到在杭州,梅瀛子古怪的刺激與煽弄,想到海倫同我交往時梅瀛子的破壞……這些都是我經驗中的事實,至於她怎麼樣操縱曼斐兒母女,則是我無法想像的事情。此外,檳納飯店的機構,史蒂芬太太的寓所,以及她與各色各樣鉅賈軍人的交際,更不知道她運用著什麼樣的魔術了。

  盤旋著這些念頭,我于飯後九時回寓所,桌上有梅瀛子的字條:「高葉路高朗病院十二號躺著你的好友,希望你於明晨去看他。」

  這是誰呢?要用梅瀛子來通知?我的情緒馬上緊張起來,第一我想到是白蘋,難道白蘋又被刺了?要不,就是海倫,她於五點鐘時候坐著野村的汽車出去,這四個鐘頭裡就出了事?而梅瀛子來此的時候自然還要早,那麼不到四個鐘頭,要出事,要進醫院,要梅瀛子知道,到我地方來通知我,這是可能的嗎?我按鈴問僕人:「是那天來過的小姐來過了麼?」

  「是的。」

  「是什麼時候來的?」

  「大概六點鐘的時候。」

  是六點鐘,那麼決不是海倫出事,而是白蘋無疑了。我的心理並不輕海倫而重白蘋,可是白蘋已經第二次出事,而這次恐怕就是梅瀛子策動的。我的心跳著,趕緊起來,夾了一份夜報,夜報雖無上次這樣可怕的消息,但是這不能安慰我,因為很可能報館還不知道這消息。我坐上洋車,到白蘋那裡,這樣路可是長的可怕!一路上我把假定越想越肯定,那麼白蘋自然不會在家,但是好像見到阿美就可以知道詳情了,我要快到那面!

  好容易到了姚主教路,阿美來應門。我問:「有白蘋的消息麼?」

  她看我太慌張,楞了一下,問:「怎麼啦?」

  「白蘋……白蘋……」

  「她睡在裡面啊!」

  「睡在裡面?」我以為她從醫院搬回來了,我問:「搬回來了?」

  「她有點不舒服,所以沒有出去。」

  「……」我沒有再說什麼,興奮地閃開她,就闖進了裡面。白蘋寢室的門開著,燈亮著。

  「誰?」白蘋問聲未停,我已經奔進門檻。

  「是你?」白蘋仰起身子一望,又睡下了。這銀色的床鋪,銀色的房間,使我想起那天在霞飛路她的公寓裡,為她滅了床燈出來,一種銀色的空氣沁入了我的心胸,使我感到潛在的淒涼與淡淡的哀愁。現在地方雖然搬了,但是傢俱還是一樣,是同一個女孩睡在同一個銀色的被裡,而人事的變化已經太多,她是我應當愛護的朋友,而又是我的敵人。我沉默了。

  「你這時候怎麼會來?」

  「聽說有人在高朗醫院。」我坐在旁邊的沙發上,玩笑地笑著說:「我以為上次你被刺的事情又發生了。」

  「怎麼會轉到了我頭上呢?」她笑了:「那電話還是我打的。」

  「電話?」我奇怪了。

  「我打電話到你家裡,你不在,我告訴他們轉告你有朋友在高朗醫院。」

  「那麼究竟是誰呢?」

  「是史蒂芬呀!」

  「是史蒂芬?」我驚喜極了:「你怎麼知道的?」

  「我都去看過他。」

  「他怎麼出來的。」

  「他病得很厲害,史蒂芬太太請了日本律師,用盡方法,用了不少錢,把他保出來了。」

  「他病得很厲害麼?」我問:「什麼病?」

  「還沒有診斷出。」

  「危險嗎?」

  「我出來時候比較好些。」她說:「但是醫生說危險期還沒有過。」

  「!?」是白蘋去看史蒂芬?是梅瀛子在我地方留著條子?……我有萬種的疑問,想詢問梅瀛子,但是我的驚奇與感想遠超於疑問,我沉默了。

  「你覺得怎麼樣?」

  「我不覺得怎樣,」我說:「我覺得冥冥中似乎有可怕的命運支配著一切,我祈禱史蒂芬早點恢復健康。」

  「自然,」白蘋說:「我們所能做的,現在也只有祈禱了!」

  白蘋雖然也有點淒然,但總是很冷靜,這使我覺得白蘋不夠熱情。但是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白蘋是天生缺少這種素質呢?還是後天養成的呢?

  歇了許久,我問:「你不舒服麼?」

  「睡得太少!」她淡漠地說:「史蒂芬印象也影響我精神很大。」

  「那麼你早點睡吧,我走了。」

  白蘋沒有留我。

  一個百合初放的笑容送我,在門口,我回顧一下,我說道:「要關燈麼?」

  「不,」她說:「謝謝你。」

  我從這銀色的房中出來,走到灰色的街頭,天很暗,有淅瀝的雪子下來,我感到冷,但我感到舒服。頭腦似乎清醒許多,我開始想到:究竟白蘋怎麼知道史蒂芬出來的呢?還是史蒂芬出來,她也曾下過營救之力?還是梅瀛子起先並不知道,到我那裡,從侍役知道白蘋電話的留語,而代留條子;抑或梅瀛子先知道,然後親自來告訴我,與白蘋的電話,是兩個通知先後不約而同到的呢?那麼在這一件事情上她是否與梅瀛子合作著在進行?

  史蒂芬,無論如何不光是一個軍醫,也不光是一個軍官兼醫生,他是一個間諜,那麼如果白蘋是日人的間諜,則正是敵對的事,怎麼白蘋會去營救他?不但不會營救他,而且應當破壞別人的營救才合理,然則白蘋並不懷疑史蒂芬有別種任務?我相信,當史蒂芬和我玩舞場,選擇接近日人的舞女時,目的完全為利用她們,可是對於白蘋,當他懷疑她是敵方間諜的時候,他就放棄普通的收買而採取另外一種方法,他一方面看出白蘋是敵方間諜,一方面又覺得我是中國的間諜人員,於是極力使我們接近起來。也許,她對於我們兩方面的背境只是一個猜度,於是想在我們接近之中,觀察我們雙方的究竟……

  我在灰色的街頭走著,雪子打在我的臉上,有一種微痛的愉快。馬路上有點微白,街燈照在上面,更顯得冷峻與光亮。兩旁的店門都關了,四周沒有一個人,我的步聲也沒有其他聲音的混淆——清楚,簡單,沉重而莊嚴。

  那麼,白蘋沒有參加營救,也許是預先,也許是偶爾知道史蒂芬的出來,也許史蒂芬太太告她,也許梅瀛子告她……也許,我想,白蘋不知道梅瀛子與史蒂芬太太的關係,對的,她知道梅瀛子,但始終不知道史蒂芬夫婦也是同樣一個機構裡的人。這當然不是白蘋低能,而我自己要不是參加她們的工作又怎麼會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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