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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只有我,我一方面在經濟上有很大的虧空,第二方面在精神上有說不出的苦痛。我的精神與時間雖然不是完全耗在這個敘會之中,但是剩下的時間再不能使我集中心力做我的學術研究工作。我原來的目的是使海倫回到歌唱上去,但這個並沒有十分成效,而我自己的生活倒完全破壞了。我幾乎在床上夜夜懺悔我白天的生活,但一到白天我又依舊生活下去。過去,白蘋疑心我愛梅瀛子,叫我與梅瀛子少來往;過去,梅瀛子曾疑心我愛白蘋,叫我與白蘋少來往。不久的過去,她們又疑心我愛海倫,叫我與海倫不要單獨來往,如今大家都不提這些事情,只是天天過著荒唐的生活。

  這樣大概過了一個多月,我明顯地發現海倫劇烈變化,她低迷的笑容變成明朗,她溫柔的態度變成顯豁,她遲緩的態度變成迅速。她的頭髮燙成時髦,她的服裝日趨鮮豔,本來是沉默的孩子,如今很愛說話。開始的時候,在團體中常常冷落自己,愛一個人同我提到她對於人生的感想與思想上的問題,如今則愛在團體中發表她在哲學上文藝上的意見,使座中每個人都去注意她。這在九月初史蒂芬太太舉行的一個宴舞會中,表現得更加明顯,我覺得她完全換了一個人了。

  這因為我認識她就在上一次史蒂芬太太家裡的宴舞會中,那時她還是一個含羞的孩子,穿著斯文的衣服,敷著很少的脂粉。沉靜的態度,看人都不敢正眼注視,有脈脈含情的溫柔,在當時的場合中,她不過是沒有人注意的小姑娘,但是今天,在同一地方,在同一空氣之中,當她與她母親進來時,已引起全場的注意。

  她穿一件微微帶著紅色的晚服,胸背露出很多,頸項上掛著珠圈,頭髮燙得非常漂亮,脂粉搽得很濃,十足發揮她少女的美麗,眼睛閃著靈活的光芒,一進來就四面一看,介紹時也不再依附著母親,最後她同梅瀛子白蘋作姐妹的親切,同史蒂芬與我作平等熟撚的交際,臨末了發出一種社交上常用的笑聲,剛剛引起附近男性們的注意就停止。我還是第一次聽見她用這樣的笑聲,不知道她在什麼時候學的,她笑完了,就用一種非常美妙的姿態走近史蒂芬太太面前去談話,談話時有萬種的儀態使我不得不注意她。

  她是美麗的,除梅瀛子以外,就是她,但梅瀛子沒有她年青,飯桌上她談笑大方,偶爾把談話拉到思想上來。她用歌唱的天才,對我朗誦幾句Plato的對話,都恰到好處,看我沒有回答,她又同別人來談Wagner,應付得非常美妙。飯後,音樂一開始,許多青年圍著去請她跳舞。她的舞步早已由我與史蒂芬帶成圓熟,今天尤有意外的媚態,點染成特殊的風韻。

  曼斐兒太太,似乎非常高興,精神煥發,時時注意著她美麗的女兒,她舌下壓著滿滿的稱讚。當我過去請她跳舞時,她還是望著海倫。我同她起舞時,我說:「今天海倫真是太美麗了。」

  「啊,」她胖胖的面龐笑得非常天真地說:「那全是你們,徐,你們,你們把她人生觀完全改過來了。她再不苦悶;也不沉寂;她再不每天貪看哲學,每天想空虛的問題。你看,她已經變得這樣的美麗。」她說完了,向著海倫的方向揚一揚手,似乎一定要我去看,我當然側過頭去看一下。

  「真是美麗極了!」我說:「但是歌唱呢?」

  「啊,」曼斐兒太太胖胖的臉蛋兒笑得更天真了:「一星期前她已經天天在練,為今天史蒂芬太太要她唱歌呢。」

  「……」我再尋不出話,但是曼斐兒太太接下去說:「梅瀛子已經同梅百器教授商量好,耶誕節的時候,要為她籌備一個音樂會。」

  「……」我還是尋不出話。曼斐兒太太又說:「但是你現在不要告訴她,恐怕她不願意,我想等今天表演了回去以後,再同她謹慎地商量,叫她每天去練習。」

  「是,是。」

  我雖然說著「是」,但我並沒有照曼斐兒太太做。因為現在的海倫,早非她母親所擔憂的物件,她的確已沒有空虛與寂寞,但填補她空虛、解除她寂寞的並不是哲學的迷戀,也不是歌唱的鴆溺,她已不再為思想為藝術而生活,她將以最便利與取巧的辦法,採取思想與藝術的光芒,點綴她自己生活上的光彩了。所以當第二隻音樂我伴海倫跳舞時,我就說了:「海倫,聽你母親說,有人已經同梅百器教授商量好,耶誕節時候,要為你開一個音樂會。我預祝你成功。」

  「真的麼?怎麼她不早告訴我,也好讓我趕緊練習。」

  她的願意竟超出我預料以外,她興奮得如初放的玫瑰。

  「……」我尋不出話說,因為我想到水蓮的影子,我想到那天我勸她時我房中白花的佈置,我突然想到她帶來的鮮紅的玫瑰。

  十幾隻音樂以後,海倫小姐歌唱了,大家熱烈地鼓掌,海倫略一矜持,就大方而婀娜地走到鋼琴的旁邊,面對著聽眾,微笑一下,兩手握一個歌唱家的姿態,跟著鋼琴唱起來,這使我想到那天在這裡我晚到的茶會中,她歌唱的姿態,是多麼羞澀,多麼膽小,這二者的距離是多麼遠啊!

  她的聲音深厚甜美,她的確是一個歌唱的天才,但是今天最成功還在她的姿態與美麗,大家一齊鼓掌,曼斐兒太太尤其熱烈,當海倫表現一個三十度的鞠躬與甜美的微笑,用流利的眼光瞟著四座,美妙地拖著晚禮服下來,走到她母親身邊時,大家的眼睛都看著她,我看到曼斐兒太太的眼淚都快樂得流下來了。

  大家都圍上去與海倫拉手,祝賀她的成功。我是最後同她握手的人,我低聲地說:「好極了,海倫。」

  「太生疏了,」她客氣地說:「我以後要好好的練習。」

  「我祝你無限的前程。」我說。

  梅瀛子在旁邊笑,是一種勝利的笑容;我驟然感到她的魔力,她的確已經創造了海倫。我覺得她的笑對我是一種侮辱與諷刺,後來,當我與梅瀛子跳舞時,她說:「怎麼樣,徐?海倫已經完全恢復了。」

  「是你的魔力。」我說。

  「不也是你的成功麼?」

  「不。」我說:「是我的失敗。」

  「可是因為她放棄了哲學?」

  「但是她並未回到藝術地方去。」

  「你還不相信她以後將在歌唱方面努力麼?」

  「不。」我說:「她以後將永遠為虛榮而努力。」

  「悲哀了,朋友?」她說:「是的,她以後永不受你哲學的誘惑了。」

  「永遠受虛榮的誘惑。」

  「也許這才是女性的世界呢。」她甜蜜地笑:「但是你的情感不過是一種妒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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