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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也許。」我低聲地說著,我在尋話,但竟尋不出一句。我沒有話可以安慰她,因為我沒有話可以安慰我自己。聽憑沉重沉重的靜默,壓在我們的嘴唇與耳朵,天色冉冉地灰暗下來了。

  快七點鐘的時候,海倫說要回去,我送她出來,一路上都是沉默。平常我總是送她到公共汽車站,等她上車後,我才回家,今天她走到公共汽車站,並不停下,只是往前走去。我一言不發的跟著她,快到第二個車站時,她說:「你回去吧。」

  「不想在外面同我一起吃飯麼?」

  「我想早點回家。」

  「那麼就在這裡等車吧。」

  「我走一會兒。」

  「那麼我陪你走一會兒。」

  「不,」她說:「你回去。」

  「不。」

  「那麼我就在這裡上車。」她說著停了下來。

  最後車又來了,我目送她上去坐下,我一個人從原路走回來。我想到梅瀛子的約會,於是我後悔剛才沒有再對海倫作更深更重的勸告。

  但是這些勸告有什麼用呢?一切論理的理論現在似乎都是空的,她是心理的空虛與寂寞,我們需要幫助她充實。天色已經很暗,有一種說不出的寂寞侵襲我心,我猛省到梅瀛子的話,難道真的是她對我有友誼以上的感情了?我害怕,有一種說不出的害怕。這害怕證實我自己對她感情的深奧。這在以往的交友中,我們都沒有發現,而一瞬間擺在我目前的似乎是事實。是燈,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從我的身後轉到我側首,又轉到我的前面,是燈,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話,是燈,是燈!

  回到家裡,說史蒂芬太太有電話來過,我打個電話去,她問我夜裡可是有工夫,希望我到她那裡去談談,我告訴梅瀛子要來,她約我明天上午去吃便飯。我知道她要談的也是海倫的事情,我就答應下來。

  十點鐘的時候,梅瀛子來了,她穿一件嫩黃色銀紋的西裝,進來看見四周的白花與房中白色的主調,她說:「你的勸告可是失敗了?」

  「我沒有勸告。」

  「那麼我的臆說是證實了。」

  「也不確。」我說。

  「那麼為什麼不勸告呢?」

  「我發現這不是理論的勸告問題,而是心理問題,應當從生活改變,她太沉靜,太抽象,太沒有青年人嗜好。」我說:「我想現在只有你可以幫她,你帶她過一些熱鬧的日子。她需要運動,她需要交際,你可以帶她打網球,游泳,帶她有熱鬧的交際。」

  「是的,」梅瀛子笑了:「假如你捨得把她交給我。」

  「為什麼說我捨得。」

  「我的意思是說,假如你肯放棄哲學的誘惑。」

  「我不懂你的話。」

  她沉默了,兩手放在袋裡,四周走著,突然轉過身來,她說:「我覺得你佈置這樣的情調招待她,就是一種誘惑。」

  「這於她愛哲學與歌唱有什麼關係?」

  「這是一種下意識的事情,」她說:「在意識下,她只是愛你而己,而研究哲學是她的武器。」

  「你不要這樣說她。」我說。

  「那末從今天起你不再找她,不再看她可以麼?」

  「也許……」我說。

  「不是『也許』的問題。」

  「也許我真愛著她呢?」

  「你將毀滅她一切的前途。」

  「笑話。」我說:「我會創造她的前途。」

  「那麼你是愛她了?」她把聲音放得很低,微喟而誠懇地問。

  我沉默著,站起來,越過她的視線,背著她,我說:「好的,三個月期內我不同她單獨來往。如果你的工作沒有成就,那麼你把她再交給我,如果你調整了她的情緒,你讓我們恢復友誼。」

  「好的。」她伸出水仙一般的手,同我緊握一會,笑得非常甜美,接著她就告別,臨行時吻吻桌上的紅花。我說:「這是海倫送來的,她說象徵你無比的光彩。」

  「我倒以為你佈置它來象徵我昨夜紅色的衣裳,擾亂你們白色的情調呢?」她說著摘下來一朵,過來插在我衣襟上說:「我祝福你。」

  我送她跳上紅色的汽車,飛也似的去了。

  【十六】

  第二天,我到史蒂芬太太地方,史蒂芬太太果然是為海倫的問題要碰見我。她說她對海倫放棄歌唱是因為對於哲學發生興趣,還是對於我發生興趣,她不知道;不過假如發生興趣的是哲學,她覺得我應當設法使她改過來,但她反對曼斐兒太太,要把她女兒嫁給歌唱一樣的態度,並且深以為愛情的事情不能夠阻止,如果真是因為愛的關係,她希望我放棄獨身主義,建設一個好好的家庭,互相鼓勵著在工作上面努力。

  史蒂芬太太的好意很令我感激,她不斷的探察我是否在愛海倫,可是說實話,這在我自己也一直沒有想到,沒有覺得,我同海倫的交往,純粹是一種上好的友誼,要是變成了一件麻煩的事情,我不想考慮也不想思索,我的生活方式是獨身主義,非常自由美麗,我還沒有決心去放棄。

  我告訴她我與海倫感情的實情,在友誼上講當然很好,但是並沒有明確的愛情。像她這樣的年齡也許很敏感的以為在愛一個男人,實際上她同任何男人接近,都可以有這種感覺的。所以我已與梅瀛子商定,我暫時不同海倫交往。

  「很好。」史蒂芬太太聽了我忠實的自白以後,她露出安慰的笑容:「但是假如她來找你呢?」

  「……」我說不出什麼,我開始發覺昨天匆忙中我會沒有想到這個。史蒂芬太太悠閒地坐著,她說:「你只要避免同她兩個人在一起的場合。她來找你的時候,你很可以多約幾個朋友一同玩玩。」

  「這是很容易辦到的事情。」我說。

  飯後我回來,我決定明天起照這個決議去做。

  但是一切事情竟不能像理想一樣的容易,海倫似乎是一個非常向內的女孩,她不願會見生人,結果是我又同梅瀛子,後來也同史蒂芬,白蘋他們在一起了。

  這一種生活,恢復了我過去的隱痛與懺悔,但的確增加了海倫的笑容。起初她在會敘時常常沉默,後來也談笑自若起來;起初總是梅瀛子召集我們,後來海倫也會自動地來約我們了;起初海倫總是最先想回家,後來她也常常要把敘會延長;她習慣於一切狂歡的浪漫的場合,學會了長時間在咖啡店閑坐,學會了瘋狂的跳舞,也學會了小聰敏的嬉謔。座上對於哲學書籍,深究的談話已減少到完全沒有,可是也沒有談到她對於歌唱的努力,日子就在沒有目的,沒有打算,沒有理想中消耗。

  梅瀛子同海倫似乎有特殊的關係,我想不到她竟有這樣的熱誠與耐心做我們的中心,凡是我們去電話她總是準時而到,而且常常她同海倫先在一起,打電話來把我找去,又找史蒂芬與白蘋。

  史蒂芬似乎無所謂。好像一樣的享受人生,同我們在一起反而見得有趣。

  白蘋當然也高興有這樣的熱鬧。但是我相信我們對於她的收入是很有影響,雖然在某種場合上,梅瀛子史蒂芬同我都常常設法在暗地幫助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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