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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我煞車,回過頭去,車子已經斜在路上。

  「怎麼啦?」梅瀛子回過頭來,笑。

  「你來駕駛肯麼?」我有點窘,但隨即矜持下來,開門下車,繞到左手,我上車時,她已經套上白手套坐在右面;我坐在她的旁邊,拿出紙煙,我用打火機抽煙。我說:「好久沒有駕車,生疏了。」

  「我怕是陽光炫耀了你的眼睛。」她笑著兩腳一按,車子直駛前去,用老練的駕車者姿態,舒適而美麗地坐著,以一點鐘四十二三哩的速度在馬路上疾馳。我開始感到一種自由,我的煙味已經驅逐了她的甜香,像是收到了反宣傳的效果,使我能夠有一種較好的距離去欣賞她美麗的風韻。有風,她的頭髮像是雲片雲絲的婆娑,她的衣領與衣袖,像是太陽將升時的光芒。這一種紅色的波浪,使我想到火,想到滿野的紅玫瑰,想到西班牙鬥牛士對牛掀動的紅綢,我不得不避開它,但我終於又看她側面從額角到雙膝的曲線,是柔和與力量的調和,是動與靜的融合。她兩手把住車盤,速度針始終在四十二四十三上,兩個彎一轉,她突然停下來,原來已經到了。

  公園裡人不太擠,我們看到了更鮮明的月色,更美麗的星光,在燈光照耀的範圍外,月色與星光已將草地點化得像水一般的柔和。有幾個孩子們奔跑得像山林裡的小鹿和小兔,好像黑綠的樹叢中就是他們的住家。我們伴曼斐兒太太閒步,她經過了疾馳中涼風的洗滌,精神上的憂鬱似己解脫;空曠的景色更開拓了她的胸懷,她臉上已有笑容。我們走著,閒談著,我相信曼斐兒太太已不牽慮剛才的問題了。

  我們伴曼斐兒太太在冰座上坐下,吃了一點冰以後,精神都很煥發,心境都很愉快,我們沒有談生活上的煩惱,只是零星的談點社交上的人物與故事,沉默時候很多,好像我們都在呼吸月光。就在一段沉默的時間上,我想一個人去走一會,我抽著煙,站起來,我說:「我那面去一會兒就來。」

  我踏著柔和濕潤的草地,閒步地走向池邊。池邊的椅上都坐著人,有幾對似乎是初戀的情侶。池中的月色分外明亮,水面零落地點綴著水蓮,稍遠的地方有幾朵花開得慘白綺麗,有一種飄逸的美感。我站在池旁,開始注意到身後的燈光把我的人影淡淡地伸投到池心,與幾個其他的人影在水面交錯蠕動,其中有一個正在慢慢地長起來,慢慢地淡下去。我忽然發現好像有點認識她似的,抬頭看時,是一個穿著白色衣裙,腰際束黑色漆皮帶,腋下夾著黑色的書與淺色紙包的女子的背影,正冉冉地向著樹叢中走去。月色把草地點化成水,沒有一個別人,她在上面走著活像是一朵水蓮。我看過去,覺得實在有點像海倫。再細望時,又覺得不像,但是我終於繞池追隨過去。

  她走進樹叢,我離開一丈路尾隨著她。看她漫步踏著月影,低頭徘徊,我時而覺得她是海倫,時而覺得不是,一直到她緩緩地走出樹叢。那裡是一片草地,穿過草地是小河,她仰天望望,又安閒地踢踢淺草。現在我已經斷定她是海倫無疑。那麼她是同誰一同來的呢?是一個人來的?還是同我一樣,離開了同來的伴侶,一個人來散步的呢?我想叫她,但我忽而覺得要看看她究竟到哪兒去,所以還是尾隨著她。那時天上的月色清絕,草地上沒有行人,我覺得我是一個很容易被她發現的物件,因此我站於樹叢的邊緣,等她同我保住了二丈距離時再走,但我看她並不向有人的地方來,只是一直走向小河。我用另外一個同她成四十五度的方向,朝著小河右端的小木橋走來,但不時還是注意著她。她到小河邊站了一會,靠在一株樹上,凝視著河心,那時我已走到木橋旁邊,看她始終不動地站在那裡,我於是從木橋走到對岸,吸起一支煙,走到她的對面,斜依著一枝小樹偷看她。她一直注視著河心,不知是看河底的星月,還是看水面的水蓮,眉宇間有淡淡的感傷,嘴角有似笑非笑的漪漣。她的衣裳同水蓮一樣白,月光之下她好像一個白石的塑像,一點不動的站著。等到我吸盡了一枝煙,看她還是不動,於是我把煙尾拋到她注視的地方,水上發出了「嗤」的一聲,打破了這宇宙的寂靜,她似乎微微的一驚,抬起頭來。我低聲地說:「小姐,可是有一顆星星跌下水裡了?」

  「果然是你,徐。」海倫嘴角浮起低迷的笑容。

  「果然是我?」我想:「怎麼知道是我呢?難道她早就發現我在的看她麼?」我正想著,她在對岸又說:「我正奇怪河底那一顆星星像你的時候,你果然出現了。」

  「我發現你的時候,還以為河中的水蓮偷著上岸在嬉戲呢。」

  她笑了,想尋渡河的路,最後她看到小橋,她舞蹈似的奔過去,我也奔到橋邊,我們在橋頂相遇,我握著她手說:「現在我不許你再變成水蓮了。」

  她手有點冷,我放開她的手又說:「冷麼?」

  「不。」她說著用手帕揩揩手,走在我旁邊,手挽著我的臂說:「你一個人來的麼?」

  「不,」我說:「你呢?」

  「一個人。」

  「你騙我。」我說:「我明明看見你母親坐在冰座上。」

  「胡說。」她半笑半嗔的說。

  「我倒看看誰是胡說呢。」我說著,伴著她一直向冰座方面走去,我問:「是藝術家來尋情感的舊跡?還是哲學家在找思考的對象?」

  「我現在覺得哲學才是一種最高的藝術。」

  「我聽見過哲學是知識的總匯,我聽見過哲學是宗教的婢女,我還聽見過哲學是科學的科學。」我說:「如今我又聽到哲學是一種藝術了。」

  「那麼你以為我的話可以說得通麼?」她問,像我們平時談論書本問題一樣的嚴肅。

  「也許。」我也比較嚴肅地說:「但這只是一個臆說。要證明這個臆說,就要有嚴格的方法,用廣博的材料來鍛煉。這就是科學的工作。」

  「那麼你以為寫小說也是科學的工作了。」

  「嚴格地說一切藝術的根基都是科學的,音樂的訓練難道不是科學麼?」

  「是的,一切技巧的訓練都是科學的。」她說:「所以哲學這個藝術,在基本訓練上也是科學的。」

  「那麼所有哲學家都是藝術家了?」我抗議地問。

  「是的。」她說:「只有這種藝術家,他的創造是整個的,他的一生只有一件藝術作品,而作品永遠是賴著他的想像在補充與修改。」

  「而你也想做這樣的藝術家了!」

  「我只能說有興趣。」

  「但是人人以為你對於歌唱有特殊天才。」

  「這就是說我對於哲學沒有天才。」

  「我相信天才是難得的,一個人有一種天才已經是了不得了。」

  「……」她微笑著不響,我也開始沉默。我們閒靜地走著,在一個樹叢邊轉彎,前面就是冰座。但就在轉彎的地方,我看見梅瀛子,她一個人在樹邊站著,好像沒有看見我們,我叫她說:「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我在聽星星與水蓮談話。」她的話很使我吃驚,難道她聽到了我們所有的談話?但是我半試探半玩笑的說:「可是在談情話?這是在講太陽月亮的故事。」

  「我沒有聽懂。」她笑著說:「因為我不是藝術家,也不是哲學家。」

  這句話決不是諷刺,也不是妒嫉,她的明朗的語氣,只是表明她聽見我們的談話罷了,但是我可覺得很奇怪。

  「……」我很想問她什麼時候過來的,但是我沒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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