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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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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她說:「但是她近來對於音東竟不熱心起來。」 「怎麼?」我說:「我想不會的。」 「今天梅百器教授的茶會,他非常惋惜地說海倫近來想放棄音樂了。」 「想放棄歌唱?」我奇怪極了,怎麼海倫一直不同我談起呢?——我想。 「是的。」她說。 「啊……」 「什麼?」 「剛才曼斐兒太太打電話給我,說要來看我,我想一定也是為這件事情。」我說。 「我想是的。」她站起來,走了幾步,坐到我的附近,她說:「她母親為這件事太傷心了,你大概也知道她對於女兒的期望。」 「自然,」我說:「當我們對於海倫都有十分期望的時候,她母親一定是在一百分以上了。」 「不但這樣。」她說:「你可知道她母親的過去。」 「對於歌唱天賦也很高。」 「她家裡對她的期望極大。」她說:「但是她愛了一個美國飛行家。當時她們音樂的家庭極力反對,結果她同愛人偷跑到別處結了婚。」 「這就是曼斐兒先生。」 「這就是海倫·曼斐兒的父親。」她說:「從此她就放棄音樂,所以她對於她天才的女兒有比普通父母更多一百分的期望。」她說著又站起來,站到桌邊,拿一支香煙。 「你也抽煙了?」我問。 「偶爾玩玩。」她拿著煙看看:「這煙我到沒有抽過。」 「Era,」我為她點火:「我怕你不會喜歡。」 她吸著煙,走到書桌邊靠著,噴一口煙在空間,望著它散開去,沉著、肯定、遲緩地說:「可是如今,曼斐兒太太的女兒又為戀愛要辜負上帝給她的天才,與人類給她的期望。」 「為戀愛?」我問。 「這只有我一個人知道,我也沒有告訴別人,她在愛一個男人。」她說:「而我覺得告訴你是很妥當的。」 門忽然開了,僕人帶進曼斐兒太太,她的胖面,露著淡淡的笑容,笑容中蘊蓄一些頹傷,見了我像是得到點安慰似的:「徐!」她同我親密的握手,又同梅瀛子握手:「你真好,為我的事情比我還早來。」 我招呼她坐下。她胖得難以喘氣,外加走了點路,所以沒有說話,梅瀛子問:「坐電車來的麼?」 「是的。」 於是,她喝了一口我倒給她的汽水,她說:「我想梅瀛子已經同你講過,我女兒忽然要放棄音樂了。」 我一面聽著她,一面不自覺的有萬種的不安,心跳著,眼睛想避開她的視線,我沒有說一句話,聽她吐一口氣說:「你待她太好,借書給她,指教她,開導她。」她歇了一會又說:「但是她是一個太愛用思想的孩子,現在,她已經沉湎於你借她的書中,她沒有興趣練唱,天天讀書摘劄記,最近時時說要研究哲學。」忽然她轉了語氣:「徐,你千萬不要誤會,我並不是怪你,但是她對你很相信,你會給她影響,所以我來同你商量,請你想法子勸勸她,叫她不要放棄音樂。」她忽然問我:「你覺得她是不是在音樂方面有特殊天才?」 「自然。」我說。 「我相信她不適宜於研究哲學。」 「自然。」我說。 梅瀛子偷偷地望我,帶著頑皮的笑容,我說:「這真是出我意料以外,我同她談談藝術,牽聯到哲學上的問題,她問我借書,我自然借給她。我滿以為思想上哲學上的書可以充實一個藝術家的靈魂,怎麼想到她會改變了興趣。」 「我一點沒有怪你的意思。」曼斐兒太太誠懇地說:「我現在希望你肯好好地勸勸她,使她的興趣回到歌唱上來。」 「一定勸她,而且我相信我會使她放棄哲學,」我說:「這決不是嚴重的問題,曼斐兒太太,請你放心。」 「我也覺得這是很簡單的問題,」梅瀛子俏皮地對我笑笑說:「我想我一定可以幫你,使海倫繼續不辜負她的天賦。」 「我想在學習心理上,我們到了學習的高原,因為進步的遲緩常常會對於別的學科發生興趣,而到另一科學的高原時,又會覺得厭倦的。」我說:「總之,一切都在我身上,我一定使她回到歌唱的前途上去。」 曼斐兒太太眉心似乎減去了焦憂,潤濕的眼睛透露感激的光芒,她點點頭,雙疊的下頻有柔和的蠕動。 「曼斐兒太太,這件事情你交給我們,現在不要談了。」梅瀛子說:「我們出去乘乘涼,怎麼樣?」 曼斐兒太太沒有異議,我自然只好贊成,我陪著她們兩位出來。那輛紅色的汽車實在誘人,我說:「讓我駕車好麼?」 「好的。」梅瀛子說。但當我讓曼斐兒太太坐上後面的車座時,梅瀛子已坐在駕駛座的旁邊,我為曼斐兒太太關上車門,坐到駕駛座去,梅瀛子說:「我還是第一次看你駕車呢。」 「恐怕很生疏了。」我說:「到哪兒去呢?」 「兆豐公園。」她說。 街上行人不少,路景很繁華,遠處月色膠潔,繁星明耀,我用一小時三十五哩的速度向西駛去。我心裡驟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光榮,這當然是因為梅瀛子坐在我的旁邊,她的美,她的漂亮,她的持有的甜香。這是我第一次感到香味對於一個人精神的關係。記得過去我曾經寫過一篇小文講到現代的文化,只是靠眼睛與耳朵傳播,教育只是向眼睛與耳朵灌輸,藝術也是向眼睛和耳朵表演,政治也是向眼睛與耳朵宣傳……這是一種很奇怪的發展,好像人類竟忘了自己還有鼻子似的。假如我們靠嗅覺可以有文化的享受,這一定是一個有趣的境界,我們也許可以發明嗅覺的書報,那裡的觀念與意義只是一組一組的氣味,我們用鼻子聞聞就可以瞭解;我們也許有嚴密組織的豐富美麗忽斷忽續的氣味,像音樂裡的symphony一樣,叫我們鼻子來鑒賞,政治家也可以造特殊的氣味叫人們聞到就相信他的主義,像現在這樣只有耳朵眼睛可以享受文化,這是非常辜負鼻子的事情。但是今天,梅瀛子的甜香在我身邊,隨著車窗的風,斷續濃淡的向我發揚,使我感到一種特殊的魔力,這雖然沒有畫家的畫幅,音樂家的樂曲一般的給我一個肯定的意義,但似乎也是一種離開了視覺與聽覺的獨立的誘惑。梅瀛子正視窗外,我斜看到她的側面,一瞬間我的確不能相信我是在人世上,她忽然帶著笑說:「哎……哎……哎……怎麼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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