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一七


  我伸過手,緊握住她的手,熱情的低低的道:「為什麼這樣害羞?您應該很勇敢的對我說:『先生,您太會演戲了,太會喜歡演戲,我討厭您,您快點離開我吧!』……是的,您應該很勇敢的這樣對我說,一點也用不著害羞!」

  她面孔紅得更厲害,有點結結巴巴的低低道:「先生……您誤會了……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繼續握緊她的手,很抱歉的輕輕道:我知道我說得太過火了點,您心中大約是這樣想:『先生,您太聰敏,太厲害了,我有點害怕,我現在的處境真是難,理您固然不好。不理您也不好……,您心裡是不是這個意思?」

  她紅著臉笑,讓我緊握住她的手,

  我笑著道:「我剛才的揣測雖然得不到一百二十分,但至少可以得一百分,是不是?……好,我不和您說笑話了,我現在用最誠懇的態度告訴您:「我這個人,雖然厲害一點,精明一點,可是,您不僅用不著害怕,並且還要高興……」

  「高興?」她的臉現在不紅了。

  「是的,您應該高興。因為我所用在您身上的厲害與精明只有一個希望。」

  「什麼希望?」

  「希望您能生活得幸福點、美麗點!」

  說完了話,我把她的手握得更緊一點,雙眼熱烈的望著她。

  她不開口,臉上顯出激動的樣子。

  我沉默的望了她一下,終於撒開她的手,站起來,輕鬆笑著道:「好,時間不早了,今天我們的戲算是演完了。我如果一直用這種穩健的態度向您演戲您不會害怕我吧?」

  她忍不住笑起來,旋即站了起來。

  我用很幽默的態度對她道:「奧蕾利亞小姐,你是不是覺得這很有意思?我們不過僅僅認識了三天。就談了這麼許多問題。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大事小事,人生與戀愛,技術與哲學,無不談到。我從茶花女談到鱷魚,從哭談到笑,從大海談到牛馬,從自殺談到演戲……世界上任何一對認識只有三天的男女,我不相信會談到這麼許多問題。我們不僅談,並且談得像老朋友一樣,您說有沒有意思?」

  她不開口,只是笑。

  這一晚的咖啡賬,是她付的。

  不管她的反對,我一直把她送回家。臨分手時,我告訴她,明天是星期日,下午兩點鐘,我要到她家裡去看她,特別是拜訪她的母親。

  「我知道您對於我這個請求是不高興的,甚至是反對的,但是我還是這樣請求了,並且代表您批准了,您放心吧:我所演的戲一直是穩健的,絕不會叫您害怕的。」

  她不開口,只是笑。

  【十一】

  翌日下午兩點鐘,我當真去叫奧蕾利亞的門,帶了一個大紙包。開門了,一個五十多歲的白髮老婦人出現在我面前。我一眼就猜出是奧蕾利亞的母親。這老婦人大約早聽到她女兒說起我,滿面堆著笑,極和藹的道:「是林先生嗎?請進來吧!她還在樓上,讓我去叫她下來!」

  這裡所說的她,是指她的女兒。

  當我們走到客室時,一陣匆促的樓梯聲響起來,奧蕾利亞蝴蝶似地飛下來了。

  我對她端詳了一下,她的鵝蛋形的臉新敷了一層薄薄脂粉,流露出一種新鮮的色澤。她的金黃色的發卷似乎剛剛膏沫過不久,梳扮得極其整潔和美麗。她的下面穿一件黑的百褶長裙,上身穿著高加索式的黑色的絨線衫。在這一身黑色裝束中,我發現所沒發現的她的美麗:一種又莊嚴又神聖的美麗!說不出的高貴,說不出的令人懾伏,我好像看見了舊俄時代凱撥琳女皇的再現。

  我努力自己鎮定下來,把手上的大紙包交給她,笑著道:「按照我們東方人的習慣,或者說是中國人的習慣,當一個人新認識一個朋友,第一次到這位朋友家裡做客人時,他必須帶一點禮物,才算是符合禮貌,因此,我今天給您的母親帶來了一點東西。照你們西方人的習慣,這或許不是很適合,但今天希望你們暫且按照我們東方人的規矩,把這點東西收下來,這樣,我今天才可以很愉快很自由的在你們家裡做客人,否則,我會感到很窘迫的。」

  當我把這套外交辭令背完以後(這一套辭令我在家裡就背過幾遍了),老婦人忍不住笑起來,她像慈母似地抓住我的臂膀,搖了搖道:「常聽人說,中國人真是一個最講究禮節最客氣的民族,所有的中國人都是『客氣專家』今天果然得到一個證明,林先生的饋贈,我們不能接受,但林先生一定要我們暫時遵守東方人的習慣,我們只好遵命。不過,林先生下一次來時,請千萬不要再運用這種『東方習慣』了。」

  老婦人說完,我們都笑了起來。

  談話於是就從這巨量的笑聲中開始。一切充滿了愉快與活潑。

  這時,第一次五年計劃尚未完成,當地人民的生活還不算怎麼寬裕的,日常食品相當困乏。比較好的食物都以高價賣給外來旅行者,以換取美金,本地人不容易得到的,明白了這種情形,我特別選購了一些比較精緻的食品,像牛油,腸、火腿、沙丁魚,巧克力糖等類,來送給她們。不用說,她們很久沒有吃到這些東西了。因此當老婦人把我的大紙包打開,發現這麼許多美味後,她滿臉透出興奮,無法壓住心頭的歡喜。奧蕾利亞倒沒有表示什麼,她只是不斷偷看我,似乎帶著什麼心事。

  我這一次的饋贈,主要的目標是奧蕾利亞的母親,不是奧蕾利亞。經驗告訴我,對於老太太們,一磅火腿比一個月的請安問候或仁義道德之類還要重要得多,現在,我的策略算是成功了。我很高興。

  老婦人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下,帶著讚美的態度說到:「林先生,您的身體真魁梧,簡直就跟西洋人一樣。我從來未見過像您這樣結實的東方人。」

  奧蕾利亞告訴她:我是和中國抗日名將馬占山一道來的。我們過去在東北和日本軍隊作戰很久,非常英勇而耐戰。我更是勇將中的勇將,曾立了許多戰功。

  馬占山將軍一行人來到托木斯克的事,老婦人早就聽說過了,現在她能親眼看到一個中國軍人,她不僅以為榮幸,同時知道我的階級是上校,對我更是無限崇敬。

  她一面說,一面說到後面去給我煮咖啡,要她的女兒陪我。

  我對奧蕾利亞笑著道:「我很感謝您,您為我在您母親那裡已做了一個最好的廣告員所能做的了。您希望用怎樣一種形式來表示我的感謝呢?」

  她不開口,只是咕咕笑。

  「您不回答,我代替您回答吧。這個回答是:『您(指我)以後必須不斷來看我們,常常來看我們,以表示您的感謝!』這個回答滿意不?」

  她不開口,仍是咕咕笑。

  這一天,我在奧蕾利亞家裡玩得很盡興,也很滿意,我並不傻,我很明顯的看出來了:她的母親對我很具有好感。她特別賞識我的彬彬有禮,認為我是一個受過最優良的教育的上流紳士。其實這是我在她面前故意做出來的。天知道,我是怎樣一個半開化的人!我平生最討厭的就是紳士一派的假惺惺。

  離開了奧蕾利亞的家,這一夜我興奮得失了眠。

  我開始很嚴重的考慮這個擺在我面前的問題。

  假如我和她奧蕾利亞真是演戲呢,戲演到現在這樣的場面,大可以告一段落。

  假如我和她並不是演戲,那麼,我們這種關係續繼發展下去,會產生怎樣的結果?

  我已經很明顯的看出來,這個女孩對我確實具有好感,我只要好好利用這種好感,細水長流,很自然的聽其自由發展,遲早我是可贏得她的全部感情的。不過,贏得她的感情又怎麼樣?贏不到她的感情又怎麼樣?

  我這時的心情很有點矛盾。在理智上,我極願意我們這份奇遇趕快終止,雙方都不會感到什麼不痛快或不愉快,最多只有點快快而已。而這點「怏怏」感,就可以防止這場戲弄假成真。

  可是在感情上,我總是狠不下心來毅然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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