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一〇


  【七】

  走不多久,我的腳就冷起來,我在戶外活動的時間,早超過半小時以上了。剛才因為卷在一場很令人興奮的喜劇裡,一緊張,我就忘卻了腳上的寒冷了。現在,緊張熱烈的一幕已經過去,街上的冷風向我不斷劈刺過來,打了幾個寒噤之後,腳上的寒冷感覺立刻強烈起來。這時附近一帶人蒸早已沉到夢鄉裡,無法敲門,如果一直回家,至少還得用三十幾分鐘,腳非凍壞不可。我唯一的辦法,只有上咖啡館。這一帶最近的一家咖啡館,是在歐拉凡斯特大街的拐角上的那一家,如用跑步,三分鐘就可到了。不過這樣一來,我必須倒轉回去走回頭路,實在是很不經濟的。不過情形實在太迫切,我也顧不到許多了,況且那少女的腳步聲已漸漸消失,她不會再聽見我的腳步,以為我是在追她的。

  考慮好後,我立刻回轉身子,向那小咖啡館走去。

  這小咖啡館果然還沒有關門,燈火輝煌,不斷散出熱氣,老遠的就對我發出一種誘惑,我一氣沖了過去,好像在野外演習衝鋒白刃戰。

  一推開門,向裡面望了一眼,我怔住了。

  你說我看見了什麼?

  那個少女正坐在東邊靠角上喝咖啡,只有她一個人。她似乎也進來不久。

  我愣了一楞,盤算了一下,終於若無其事的向座位裡面走去。

  剛走了幾步,我忽然起起一件事,便連忙走回來,走到櫃檯邊。

  我交了三百盧布給老闆,告訴他:那個少女的帳由我一起付,千萬不要再收她的錢。

  吩咐完了,我重新往裡面走去,擇了一個靠東的座位,並不向那少女打招呼。這時我用皮領子把臉裹得緊緊的,她只顧著喝咖啡,似乎一時也沒有看出我是誰。

  僕歐把咖啡拿來,我喝了一口,偷偷注意她:她這時似乎已開始注意我了。這時已是半夜,咖啡店裡的人並不多,只有靠南的幾個座位上有幾個人,此外都是空的。因為人很少,每一個新進來的客人全容易引起別人的注意。

  我的臉仍埋藏在大衣領子裡,偷偷覷看她,等她定神看著我時,我突然站起來脫大衣。脫下大衣,我的臉故意裝作全然無心的向她那邊望瞭望,一等我的視線與她的視線接觸時,我故意裝作極吃驚的樣子向她輕輕喊道:「啊,你也在這兒喝咖啡?」

  她微笑著向我點點頭,只哼了一聲,並沒有答什麼話,看神情,她似乎很不願意在這兒碰見我,更不願意我走過去和她多囉嗦。,

  我裝做無視了她的臉上表情,很自然的走過去,一面走,一面很自然的笑著對她道:「您受凍了吧!今天晚上天氣多冷呀!……」

  「是的,很冷!」她很淡漠地回答。她大約以為我又來和她糾纏,所以故意裝出淡漠的神氣。其實她是完全誤會了。

  我之和她在這裡碰見,原是偶然。碰見她後,我毫無和她糾纏的意思。我只有一個欲望,就是:細細端詳她一下。

  固然不錯,我們在街上不僅碰見了,並且也抱過了,甚至也吻過了。按理,對於她的臉孔,我該相當熟悉了。其實不然。

  和她在街上時,因為天冷,帽子直壓到眉毛下面,眼睛就藏在帽檐的陰影裡,一條厚厚圍巾連耳朵也包起來,兩頰也一半遮住了。街上的雪都凍成冰,踐踏得很髒,因此反光也就不很亮,在暗淡光亮中,我只模糊看出她的姿態很婀娜,她的臉孔輪廓大致還好,卻不知道廬山真面目。

  現在,到了咖啡館,又遇見她,我決心好好端相她一下,我所坐的座子離她太遠,燈光又搖搖晃晃的,看不大清楚,我只有和她在一起坐一會,才能飽覽一番。

  懷著這樣的目的,我才走過來和她閒扯,打算聊幾句就走開,實在並沒有和她糾纏的意思。她是完全誤會我了。

  可是我不過來仔細端相她,倒也罷了。一端相,天哪!我幾乎倒在地上了。

  這是一個美豔得驚人的少女!她的大衣帽子與圍巾都除去了,她的整個形態全展現在我眼裡!

  她有著金黃色的長長卷髮,仿佛春天太陽下的一田麥浪,光閃閃的,她的眼睛是兩顆藍寶石,比印度的藍天還要藍,帶著夢幻的色彩。她的臉孔白白的,眉毛黑黑的,鼻子高高的,沒有一樣不富於雕刻的均勻,和諧,幾乎就是一尊古代女神的面部浮雕。她的身材苗條而修長,好像是最有訓練的舞蹈家,每一個姿態全表現出一種溫柔,一種甜蜜,一種協調,充滿了音樂的旋律與節奏。

  現在,她靜靜坐在淡藍色燈光裡,又天真又莊嚴的向我望著,就好像希臘古磁瓶上的一幅畫像,一個神話上的人物。

  我被她的豔麗迷住了,這美麗完全超出了我的預料。在街上擁抱她時,我最多不過以為她只是一個「略具姿色」的少女而已。

  是這樣一個絕世佳人,我先前竟已親過芳澤,和她很溫存了一陣子,這該是我怎樣大的幸福!

  是這樣一個絕世佳人,我雖然已親遇芳澤,但轉瞬間又失去了,並且是永遠失去了,這又是我怎樣大的不幸!

  這樣一想,我對那看不見碰不著的瓦夏,不由而然的嫉妒起來。我心裡暗道:他是怎樣一個鬼!居然會得到這樣一個絕世美人!既然得到了她,就應該隨時隨地寸步寸時不離開她呀,為什麼又偶然迷失了她,叫她把我張冠李戴,誤認作是他,演了剛才那樣銷魂的一幕,把我害得這樣苦。

  不行,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我絕對不能輕易甘休。

  很快的,我打定了主意。

  我一眼就看出來:她臉上的冷淡與莊嚴是故意裝出來的,這絕不是她的本來面目。她的本來面目,我剛才已經領教過了。

  我於是故裝若無其事,很輕聲的向她道:「我絕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真是太巧了。我本來打算回家的,走了一截路, 腳凍得要命,附近又沒有地方取暖。我只好暫時到這裡來暖一暖,沒有想到會遇見您。」說了上面一段話,我看她臉上的「霜氣」仍很重,便又輕鬆地加了幾句道:「我雖然說這些話來解釋我們在這裡巧遇,但您一定不相信這些話,您一定以為我是故意來和您麻煩的,是不是?要是這樣,我實在太抱歉了剛才在街上,您固然認錯了我,但我實在也有點認錯了您,所以才發生了那樣一件很魯莽很不禮貌的事。實在太對不住您了。希望別生我的氣,多多原諒我。好,再見。」我很自然的向她鞠了一躬,打算告退。

  她聽見我這樣一說,倒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了,微微紅臉道:「先生,您誤會了,我沒有這個意思,請您坐下吧!……」

  我裝出謙讓的樣子,很客套了幾句,但不待她二次催促,就在她對面坐定了,不斷偷偷端相她:她實在長得太美了,太好了。

  當我看她時,她也不斷偷偷看我,我的外形本來就不算壞,我有極魁梧的結實的身子,很端正的臉輪廓,很明亮的眼睛,很整淨雅致的衣服。不過,這些都不算什麼,最「什麼」的,或許是我的風度和機智了。這風度與機智,在街上顯然已給了她一個很深的印象,她從分手以後頻頻回顧我這一件小事,就看出她至少是不大討厭我,現在他請我坐下,便證明了這一點。

  一坐下,相互一客氣,一板起面孔,雙方倒似乎有點枯窘,無話可談了。

  好容易我才打破僵局,我輕輕笑道:「人與人的相遇,多麼偶然!我們中國人形容新朋友相識有一句俗話,叫做『萍水相逢』。意思是:人與人的相遇。像水面上的浮萍相遇一樣。我覺得這形容還不夠。我覺得人與人的相遇,簡直像兩顆流星在天空相遇一樣,您認為如何?」

  她聽到我的話,笑了,還沒笑完,她似乎想起了一件事,突然問我道:「先生,您是中國人?」

  我點點頭。

  她怔了怔,想了一下,豁然大悟道:「哦!我想起來了,您住在拉吉勒收容所,和馬占山將軍一道來的,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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