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這是一個甜蜜得令人可怕的長吻!這是一個溫柔得令人不能忍受的長吻!不能再甜蜜了!也不能再溫柔了!這個長吻似乎比一個世紀還要長久!她不僅沒有一點退縮,反而熱烈得幾乎令我發抖。她的兩條軟綿綿的肩膀長春藤似地緊緊纏住我,越纏越緊,幾乎叫我喘不過氣。為了不叫她失望,我也用出全身力量來擁抱她,好像要把她壓碎似地。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是兩條身子,而是一條火紅的凝結體,在雪地裡放射出火山般的熱力。

  在冷冷夜風中,在藍色的星空下,在白色的雪地上,我們緊緊擁抱著,長吻著,仿佛是原始時代的人!

  死寂!

  只有夜風的聲音!

  經過一陣狂烈的熱情,幾分鐘過去了,她輕輕地放鬆了我,抬起頭來,對我嫣然一笑。還沒有笑畢,她的臉色突然變了。她對我的面孔緊緊注視了一下,忽然發出一聲怪叫:「啊!媽媽!媽媽!——你是什麼人?……」

  她看清我是誰了。她的臉色駭白了。她高聲喊起來。

  我對她做了一個鬼臉,很幽默地笑著用俄文道:「我就是你的瓦夏!你不認得我麼?」

  我一面說,一面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拼命在我懷中掙扎著,亂叫著,像一隻被獵人俘獲得的小野獸。

  「啊,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快放開我!快放開我!…啊,媽媽!媽媽!」

  我不放開她,卻半誠懇半嘻皮笑臉的對她道:「敬愛的小姐,請您好好想一想,這是您找我,不是我找您呀!您一直在後面追我,喊我,我怎忍心不理您呢?」

  「啊,媽媽!媽媽!放開我!放開我!——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

  她仍在我懷中掙扎著,亂叫著;異常恐怖。俄國女人遇到沒有辦法時,不是叫上帝就是叫媽媽的。

  我涎下臉來,故意對她開玩笑道:「敬愛的小姐,不管我是不是瓦夏,在這樣深的夜裡,在這樣靜的街上,在這樣美的雪地上,我們竟會發生這樣一件巧遇,總算是天緣湊巧。在冥冥中,一定是上帝的意思,上帝的神秘力量,在促成我們的結合,是不是?」

  「不是上帝的意思!不是上帝的意思!你看上帝的面子,饒饒我,放開我吧!」她一面掙扎,一面大聲喊。

  「好,就算不是上帝的意思,那麼,一定也是因為我長得很像瓦夏了,是不是?要不,您怎會把我當做瓦夏來擁抱呢?我既然長得很像瓦夏,您就把我當做真瓦夏,也未嘗不可呀!世界上真和假原差不多啊。」

  「不,不,您不像瓦夏!您不像瓦夏!您不像瓦夏!您一點也不像!……放開我吧,要不放開我,我,我就要罵您了!您這個人真是豈有此理!……

  這個時候,她已經由昏亂轉為冷靜,臉色有點凜然不可犯的神氣。

  我覺得這個玩笑已開得差不多了,終於放開她的身子。但仍然抓住她的肩膀問道:「小姐,是我豈有此理!還是您豈有此理?是您先追我,喊我,親熱我,麻煩我,並不是我先麻煩您呀!」

  「哪是我一時錯看人,把您錯當做瓦夏了。」

  「那麼您把我多『錯當』一會瓦夏,也可以呀!人生原有點像演戲,我也可以扮演瓦夏這一角色呀!」

  「但是您並不是瓦夏!」

  「我雖然不是瓦夏,但不見得不如瓦夏!瞧瞧我這雙粗壯的胳膊,是不是比瓦夏擁抱得更有勁些?瞧瞧我的發燙的嘴唇,是不是比瓦夏吻得更火熱些?瞧瞧我的結實的胸膛,是不是比瓦夏體貼得更舒服點?……美麗的姑娘,我這個新瓦夏不會比那個舊瓦夏少給幸福的。連鞋子穿舊了,都要換新的,更何況是朋友呢?朋友一舊,最沒有意思了。您以為如何?」

  「不管您是新的舊的,我現在要回去了。您先放開手,成不成?其實我並不認識您,您這樣冒冒昧昧的拖住我,不害羞嗎?」她的面色,現在是充滿了嚴肅,幾乎有點拉下臉來的樣子。

  我絲毫不現腆顏,卻用很自然的腔調笑著道:「多奇怪啊!一個『並不認識』我的女孩子,剛才會那樣不顧一切的拼命抱住我不放,箍得我幾乎透不過氣!把我的嘴唇幾乎壓碎了,究竟該誰害羞呀?」我放開她,向她擺了擺手,笑著道:「我錯了!我不再拖您了,快回去找您的正牌瓦夏吧!我這副牌貨究竟不能叫座!嗯,新鞋子到底不如舊鞋子,是不是?……」

  她忍不住笑了,似乎怕我捲土重來,連忙偷偷向後溜了幾步,又停下來,用天真的口吻道:「您這個人太不老實,嘴巴子太調皮,不理您了!」

  我嘻皮笑臉地對她道:「天下最可怕事莫過於老實,一個人不妨殺人,卻千萬不要老實。試想想,在下如老實,适才焉能蒙小姐厚愛乎?」

  「好,好。又來這一套了,對不起,我要回去了!再會!」

  她現在似乎也漸漸看出我是怎樣的人了,先前的恐怖大半消失,但似乎還怕我糾纏,因此,理了理弄亂的發卷,調轉身子,想走了。

  我走過去,收束了嘻皮笑臉的態度,用很嚴肅的口吻對她道:「好,小姐,我不再和您說笑話了,讓我們說幾句正經話吧,我要嚴重的警告您,您這樣回去,腳非凍壞不可,您在雪地上的時間已經太長了。」接著我告訴她,我們應該找一個地方烤烤火,暖暖身子。

  「現在夜已深,人家的門戶早關緊了,只有歐拉凡斯特大街拐角上有一家小咖啡店,專做夜間生意,我們可以到那裡去烤烤火。」

  「我不烤火了,我要回去了,再會!」她的口氣很斬釘截鐵,似乎絲毫不能通融。

  「您真的不烤火麼?」

  「真的不烤火了,再會!」

  我向她望了一眼,輕輕笑道:「我們難道就這樣再會麼?最低限度,我們剛才曾扮演過最熱烈動人的一幕。我們曾經照世界上最瘋狂的戀人所做的做了,我們難道這樣死板住面孔分別麼?這與剛才那一幕比起來,未免太煞風景了,太不調和了。」

  「那麼您要怎樣分別呢?」她微微有點恐怖地問我。

  「最低限度我們也應該握一握手,才能分別呀!」

  「握手?」她吃了一驚。

  「我這裡所說的『握手』,純粹是指禮貌上的握手,其中再也沒有其他什麼加油添醬的意思,您儘管放心!」

  「我不願意和您握手!」她突然冷冷的說。

  「不是您不願意和我握手,是您不敢和我握手」我也冷冷的說。

  「我不敢?」她被我激動了,突然自動跑過來,氣憤憤的道:「您說我不敢?我偏要和您握一握手再分別。來,我們握手!」

  「您真的敢跟我握手?」我故意裝成蔑視她的樣子。

  這回她真是忍不住了,她突然抓起我的手,拼命握了握,幾乎是用了全身力量,她一面握,一面道:「您看我敢不敢!您看我敢不敢。」

  我等她握完了,旋即把她的手放下來,極溫柔的微笑著道:「您到底是和我握手了。」

  她怔了怔,突然誤會我的意思,不禁有點生氣:「您這個人太可惡了!」

  「你何必生氣呢?我不過為了要證明:我剛才的話是極老實的話。我和您握手純粹為了一種禮貌,此外再也沒有什麼其他意思。現在我把您的手放開了,您總可以相信我剛才的話了吧!我們雖然只認識了十幾分鐘,但我極不願意您將來把我當做一個騙子來回憶的。好,再會!」

  她怔了一怔,豁然深一層悟了我的意思,登時轉怒為笑,向我望瞭望。這一望確實含有一點尊敬的成分。

  「好,再會。」她輕輕向我擺擺手。

  「再會!祝您晚安!」我向她擺擺手。

  「再會!祝您晚安!」這幾個字實在說得很溫柔,很動人,的確是從她心坎裡流露出來的。

  我們分手以後,走不幾步,我回轉頭望望她,她也正回頭望我。我於是又向她擺擺手,高聲道:「再會!祝您晚安!」

  「再會!祝您晚安!」她也高聲回答我。

  這樣,我們終於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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