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北極風情畫 | 上頁 下頁


  「只要我能贈送的,我一定贈送?」

  「你答應了?」

  「我答應了。」

  「絕不食言?」

  「絕不食言!」

  「好,我現在請求你送我一點『人生』。」

  「什麼人參?我們高麗人參雖然很著名,但我現在沒有!」

  「不,是人生,生活的『生』!」

  「好,這回是你跟我開玩笑了,我簡直不懂你的話。」他故意做出不懂的神氣。」

  「我坦白說吧!你是一個飽經人生憂慮的人,在你的心靈礦藏裡,一定有無窮的人生智慧。你冒著風雪上華山,除夕深更半夜到落雁峰頂,向北極瞭望一個已經死了的女人,這裡面一定有一段珍貴的故事,請你告訴我這一故事。」

  他不回答,沉思了許久,終於深深歎了口氣道:「已經死了的人,何必又從墳墓裡拖出來呢?已經死了的事,我們最好不要再提吧!」

  「不,你一定得告訴我!你剛才已經答應了我!」我固執地要求著。

  他喝了杯酒,慢慢道:「是的,我已經答應了你!」他用右手支頤,很傷感的道:「你一定要我說呢,我當然只得說。不過,這卻使我很痛苦。如果你能夠可憐我呢,最好不要我說。」

  「你把心頭傷心事說出來,不也可以得到發洩的快感嗎?最低限度,我可以分擔你的一部分痛苦,比你一個人獨自負擔不好一點嗎?」我安慰他。

  「任何人都不能分擔我的痛苦,正像高山不能分擔海洋的痛苦一樣,至於說到『發洩的快感』,那是絕沒有的事。」

  「為什麼沒有?」

  「因為我說我自己的故事,就等於自己用刀解剖自己的心,除了一片血腥氣味與可怕的痛苦外,還能有什麼呢?」他說這幾句話時,血紅的眼睛是可怕的陰鬱、哀傷,仿佛是一隻受了重傷的獅子。

  「不,無論如何,你得告訴我,就算我這一請求是一種殘酷,你也得原諒我這種殘酷!」我說出了最後的話。

  他聽了我這幾句話,便憂鬱地笑了。他連喝了兩杯酒,伸直腰肢,突然便豪壯的道:「你一定要聽呢,我就講給你聽吧!不過,你得答應我三個條件。」

  「什麼條件我全能接受!」我堅決地說。

  「這三個條件是:第一,當我講這故事時,你不能插一句話。第二,當我講完這故事以後,你不能問一句話。第三,聽完這故事以後,你將來絕不能作為文章的材料,寫一句話。你能答應我這三件事,我才講。」

  這三個條件,對於我,太不成問題了。我立刻滿口答應,並且催他快點講。

  他不開口,突然一口氣把燈光吹熄了,室內完全為雪光所籠罩,一切皆是乳白色,好像是一個潔靜的病院。在這白色世界中,他仰坐在大椅子上,兩手緊緊抱住膝,全身只顯出一個陰暗的輪廓。我一手支著腮巴,眼睛望著窗外雪山,把自己的整個感情全沉浸在一個幽靜神秘的境界中。

  不久,一個深沉的聲音在室內響起來,沉重地叩擊著我的耳鼓,這似乎不是人間的聲音,而是大提琴的一曲獨奏。曲中流瀉出最憂鬱最美麗的旋律,最悲哀最淒豔的光輝。這聲音不斷流瀉著,流瀉著,整個佔領了我的感覺。我好像是一隻小船,在他的音浪中飄浮著,飄浮著……

  下面就是這陌生怪客所說的故事:

  【五】

  十年以前,一千九百三十二年冬季,我是九一八後東北抗日名將蘇炳文部的一個軍官,我的職務是幕僚參謀。這一年的冬季,我們在中東路的紮蘭屯和日本強盜作了最後一次大戰,主力損失殆盡,我們便沿中東路撤退,直退到滿州裡:中俄兩國的邊界。

  這時馬占山、李杜兩將軍的部隊也沿中東路撤退,目的地也是滿州裡。他們在博霍圖及興安裡和日寇迫擊遭遇,打了最後一杖,完成了掩護任務,使主力得以安全到達滿州裡。

  這樣,滿州裡便成了東北各路義勇軍的聚集中心。自從九八以後,這些勇敢的戰士便一直與日寇周旋,只可惜有消耗無補充,後援不繼,終於不得不作大規模撤退,領導他們撤退的,就是日後由歐洲回國的馬占山、李杜、蘇炳文幾位將軍。

  到了滿州裡,與俄方交涉後,准許我們暫時僑居在西伯利亞,這時日寇用盡各種手段,想索回我們這一批人,特別是馬、李、蘇三位。為了避免日寇的意外麻煩,當局便把我們隱藏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一個偏僻的地方。搭火車到達那裡,要費一個多星期。

  當火車在西伯利亞大草原上經過時,我隔著那厚厚的玻璃一望,到處是一片銀白色。無邊無極的冰雪覆蓋了一切,望著這一片大雪原,我不禁想起西伯利亞大鐵路建築歷史。

  據說兩百年前,有一天,彼得大帝正在皇宮裡散步,看見陽光從窗外射進來,他忽然想到:「有窗子,才能有陽光和新鮮空氣流進來。我的大帝國因為沒有窗子,才這樣的寒冷和陰暗,我必須為我的大帝國開一扇窗子!」他所謂「帝國窗子」就是指一個不凍的出海口。

  他於是拿起一幅大地圖,在上面細細研究。他的眼睛在西歐部分看了一會,搖搖頭,歎了一口氣道:「我如果想從波羅的海找一個出海口,現在是沒有我的份了。」他的視線便轉到亞洲部分,終於狠狠地盯著海參威:這是一個很好的東方出海口。

  他得意地笑起來。

  才笑了不久,他的臉上就起了暗影。他憂鬱地望著地圖上的西伯利亞茫茫大草原,想到:「我們怎樣才能通過這萬里無邊曠野,到達海參威呢?」

  他想了很久,始終想不出一個辦法,最後他憤憤地拿起一 支鵝毛筆,狠狠在地圖上畫了一根藍色直線:從莫斯科直達海參威。畫完了,他微帶怒意地自言自語道:「讓我在夢裡從這條直線飛到海參威吧!」

  若干年後,彼得大帝死了,研究皇帝遺稿的人,找到這幅地圖,並且看到這條藍色直線。他們研究了許久,終於得到一個結論,就是:「皇帝一定是夢想實現一條路線直達海參威!」

  「不能讓皇帝的夢想失望!」這是大臣們的一致意見。

  於是一百八十年後,這條用鵝毛筆隨便畫在地圖上的藍色 直線,終於變成兩條萬里鐵軌——這就是西伯利亞鐵路建築的歷史!

  西伯利亞雖然很冷,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地方,我先給你說 一段有趣的故事。

  你是中國人,一定聽說過東北三寶之一的烏拉草,這種烏拉草,在西伯利亞更是無窮無數。它們幾千年來不斷生長著,又不斷死亡著,死亡了的草,剩下腐爛的草根,一層又一層的鋪在地面上,相互交纏軋結,終於溶化成泥土,構成了表面層。因為是草根構成的,這表面層上的泥土也特別鬆軟,好像是一大片幾十丈厚的海綿體,虛悠悠地懸掛在空中,又軟又富有彈性,人走在上面,連幾十裡以外的地方都會震動起來,好像在沙發床上跳舞似的。這種情形,在貝加爾湖一帶尤甚,你說有趣不有趣?由此可見:當年建築西伯利亞鐵路的工程師們是費盡了多少心血,絞盡了多少腦汁,才能克服這一困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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