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台靜農·地之子 | 上頁 下頁
為彼祈求


  習慣於流浪生活的人,對於許多的過去和別離,總不覺得有什麼可紀念的;但是偶有使我回憶和忘卻不了的,便是在柳村的那一年。

  自然是為了生活的關係,我的朋友將我介紹到柳村那裡的小學校去教書。當未被聘定以前,我的朋友告訴我:「柳村閉塞的很,恐怕你住不慣,太寂寞了!」比時我曾堅決地向他表示說:「不去又作什麼?反正到那裡去吃飯,並不是到那裡去享樂!」

  柳村離縣城尚有三十多裡,沒有馬路,只有山道,當我動身往柳村去的時候,雇了兩匹驢,一匹馱行李,一匹馱人;我的朋友送我出城,最後他說:「看你的興致還不錯。」我說:「什麼興致不興致,不過至少半年不著吃飯的慌了。」他笑了,又說:「也許你的緣法好,那裡結識了村中的美麗的姑娘,可以安慰你。」我也不禁地笑了。「謝謝你,但願如你所說的這樣好。」我們於是緊握了手,我騎了驢,彼此笑著點了頭便離開了。

  事實是有些出人意料之外,當我未到柳村的時候,想柳村不過是一個荒鄙的地方而已,不料剛到柳村,卻無形接受了一種好的暗示;不特僅僅覺得好,還覺得柳村的山青水秀,是人間不易於得到的美的處所。

  學校的房屋,雖然是廟宇改的,但是佈置整潔,並不覺有廟宇的痕跡。學校面迎小河,河沿滿是柳樹,河的對岸,是桃林竹林和人家,房屋都是依山建築。我到校的時候,正是舊曆二月初,因為天氣暖的關係,柳也綠了,桃也開了,要是從校門遙望對岸,于柳枝交差中映著明媚的山和水,青蔥的竹林,和紅如火焰的桃花,與山下的茅屋,簡直是覺著置身在畫圖裡。

  我尤其愛在傍晚的柳岸邊散步,遠遠的炊煙四起,牧童的晚笛,隱隱的歸棹,和著小教堂的晚鐘,大概一日的辛勤,都消散於這晚景中了。

  在星期的這一天上午,更覺有趣,村裡做禮拜的非常的多。最先我很驚異,之後便習慣了。這一天我總喜歡在我住宿的小樓上,坐在書桌前,手倚著頭向窗外遠望,可以看見大路上的老人,少婦,青年的姑娘們,從容地往教堂走去,這時候不期然地使我懷想不為我而有的故鄉,不為我而存在的家庭,卻有些慨然了。

  一次星期的下午,忽然有了一種不堪的寂寞,於是我想可以到教堂裡會訪一訪老牧師,因為這教堂從沒有去過。本來岸上有路可以走去,卻不願意走,雇了一隻打魚的小划船,叫舟子緩緩地搖盪著走。

  上了岸,便望見牆壁攀滿了爬山虎的小教堂,很樸素的高聳著十字架,教堂後面傍著竹林,兩面是草地花園,雜花欣然地生長著。

  這時候教堂裡出來一個老人,癡疑地走到我的面前,忽地向我問:

  「你是應哥兒罷?」

  我猛然聽了,心裡一跳,這樣與我毫無關係的地方,有誰竟會知道我兒時的名字呢?

  「你是呀,應哥兒!」

  老人又驚又喜地說。我定了神聽這老人的聲音,好像是故鄉人;再從這老人滿面皺紋看去,於是恍然了。

  「你不是陳四哥麼?」

  「是呀,應哥兒你怎麼到這裡來呢?」

  他一面說,一面招待我到他的小房子裡。於是我告訴他,我是在村裡的小學校教書,今天偶然來遊玩,便遇見了。他聽了非常的高興,他說:

  「這一定是天主使的,我時時地想起你們,以為今生是見不著了,因為我是不打算回去的,死就死在這裡了。現在主人們都好麼?時常有信麼?」

  「好是好的,不過也不能算怎樣地好!」我早已看見他的眼中充滿了眼淚,我更不願告訴他詳細的情形。

  他問了許多,生活好不好,娶親了沒有,我都照他所想的好的方面告訴他了,他倒很安慰似的。雖然我完全向他撒謊,但是以我的流浪的經驗,他這樣的老人,是再擔不起憂傷的了。

  他告訴我這十幾年來的流浪生活,虧了天主的拯救,不然早已看不著他了;這裡牧師對他好得很,好像朋友似的,也沒有什麼勞力的工作,只是料理料理教堂裡的事。

  我們說到太陽將西的時光,我走了,他送我到河沿,殷勤地囑咐我:

  「替我寫個信請主人們安,說我還沒有折磨死,在這裡還好。」

  「好的,我回去就寫。」我說了,上了船走了。

  小船緩緩地行,我悠然地回想著,他的一生斷片的遭遇,便重新溫起了。

  他在七歲的時候,雙親便死了。他獨自沿門討飯,饑寒交迫地過了十二歲,才遇著一家種田戶收留了他,叫他放牛。主人是五十上下的老頭,牙齒是全都脫落了,所以陳四哥永沒有聽過他主人說過清楚的言語,雖然主人說話不清楚,可是性情咆哮得很,陳四哥的頭臉和腿,每天總有主人賜與的耳光與腳踢的痕跡。有時候主人的耳光飛來了以後,頭臉熱燥起來,陳四哥還不知為了什麼。陳四哥也很聰敏,他能從他主人面色上發現他將要被主人毒打的先兆,好像主人失掉了牙齒的嘴要是蹩起來,兩眼向他睜得出神的時候,他便知道他的身上要有一部分是不可倖免的了。但是還不能先行躲避,要是公然躲避,結果痛苦是加倍的厲害,這是陳四哥從經驗得來的。

  最使陳四哥不堪的,不是主人的手和腳,倒是所感受不了的與乞討時一樣的饑餓,因為主人每天僅給兩頓粥吃,而且不讓吃飽。

  一天早飯的時候,他端飯給主人吃,打破了一個白碗,主人兇橫地跑到面前用了拳和腳將他毒打了一頓,並且說一天不給飯吃。這整天的饑餓,使陳四哥非常的難受,在黃昏時,他將牛放在後塘裡洗澡,他獨自坐在一旁,肚中轆轆地響,這饑餓使他懶倦不能支持。忽然他想到後園裡將熟的梨,於是悄悄跑到梨樹下,當他正攀折的時候,適逢主人在稻場上背著夕陽收穀子,夕陽照得清清楚楚的他在一面折著一面吃。主人的眼頓時發火,拿了竹笆瘋狂似的跑來,他不提防這竹笆柄落在他的頭上了。主人一路打,他一路往主人家裡跑,主人揪著他的短髮,將他扔到牛屋裡,鎖了門,說要餓死他。

  陳四哥確是著了慌,他想什麼死都要比餓死好受,因為他覺得餓是比一切還痛苦,就是主人天天用拳打他,用腳踢他,甚至於被打得出血,也都比餓好。他兩眼望著漆黑而陰暗的牛屋,想到饑餓將要來結果他的生命,想到在這絕望中,沒有一個人來救他,他痛哭了。他哭著想著,以前討飯,雖然時常饑餓,尚不致於餓死,但是現在卻要眼巴巴地餓死了。

  他從黃昏時被關到牛屋裡,直到打了三更,他知道夜已深,主人們都在夢中了。這時候,他的心一動,逃了出去罷?其先還是猶豫不敢,但想到行將餓死,便決定了。於是他悄悄地將牛屋裡的鎖毀了,開了大門逃走了。

  雖然他少年時是這樣的不幸,但到了中年,因為工作的辛勤,也得了些許的積蓄。當著一年北方大旱,有些婦女們來到我們的村中販賣的時候,他認識的人勸他買了一個三十上下的女人,於是他便安了家。

  有了女人,要靠著打長工是不夠生活的,於是租了我家稻場西首的幾畝薄田。大概這第一年要算他一生最幸運的了,因為收穫極好,許多年沒有遇過的好年歲,他便遇著了。

  那時,一個八月初月明的晚間,我家的夥計在稻場上碾穀子,大家都快樂地唱起山歌來,他便遙遙地隨著和起來了,他的歌聲嘹亮,大家都比不過他,但是大家為了他便唱得更起勁了。大家的歌聲停止了,便可以聽到隱隱的紡線聲;大家知道他的妻在稻場旁紡線替他作伴呢。

  他在我們的村中,無形中成了可敬愛的人物了。尤其是一般工人們對於他,將他當作榜樣,這些人時常喜歡說,「人總要吃得苦受得罪,你看陳四哥不是苦盡甜來麼?」或者說,「老天不負苦心人,你看,陳四哥不是日漸好起來麼?……以前過的倒是什麼日子?」

  可是陳四哥的運氣終於不好,當他第三年穀子快要收穫的時候,遇了一月的陰雨,山水暴漲,我們的城南所有的地方遭了大水,一切房屋田地,都沉沒在大水裡。陳四哥的夫婦,在一扇門板上,拼命的掙扎,生命雖然沒有被大水沖去,而這幾年晝夜辛苦得來的一切,都蕩無一存了。

  大水平息了以後,村中全都恐慌了,陳四哥頓時成了赤貧的人,而且比以前更苦,因為以前獨身倒好混,現在卻多了一個女人,這樣的年頭,到哪裡去找兩個人的飯吃呢?況且秋天已到,冬天還在後面跟著。

  那時候,村中的人要到北方逃荒去,陳四哥終於帶了女人隨著大眾,也往北方去了。我還記得他到我家辭行時說:「現在不得不離開主人了,主人的恩,這一世是不講了;如今想帶了女人,逃荒去。村子裡是這樣,不止是幫工沒有人要,就是討飯也沒有人給呀!」

  從此以後,陳四哥便永離了我們的村子了。

  迨到村中將艱難的日子度過了以後,大家有時也想到了陳四哥。據有的逃荒回來的人說,陳四哥的女人,因為遭了大水,染了病,那年十月便死了,當時沒有居處,死在一個破廟裡。關於他的消息,大家所傳述的,卻不外乎這一點。

  如今我離開了故鄉多年,流浪到這不知名的人間的角落處,居然遇見了幾時存念的故人,能說這不是緣法麼?

  自從同陳四哥遇見了以後,在這柳村中更不覺得寂寞了。我們時常地往來,每星期總得見一次面。有時要談到以前的舊事,他不願意多談,我也不願意多談,都不經不由地回避了。

  一天晚飯後,我正在河岸旁散步,忽然來了一個教堂裡的人,走到我的面前,他說:

  「先生,牧師叫我來送信給你,你的同鄉陳老頭死了!……」

  「怎麼,昨天還見著他,今天怎麼就死了?」我驚奇地問。

  「他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跌了一交,中風死了。」

  「啊……」

  我回到房裡,拿了手杖,戴上帽子,趕快跟了這用人走了。

  當我趕到的時分,他已經穿得整整齊齊地躺在木板上,有兩個少年站在一旁落淚,牧師口中嘰嚕嘰嚕地為他禱告,聽不清楚禱告些什麼,只微微聽見:「上帝……矜憐亡者」這一類的話。

  我看他平穩的死相,好像作熟夢似的,並不覺得有一點的可怕;因之我的心卻很安靜,並不悲傷。

  關於他的葬禮,牧師問我有什麼意見,我說,「他生前是虔心信託天主的,現在死了還是用天主教的儀式好。」牧師自然贊成,於是商定第二天早晨出葬。

  我向教堂裡借了一個小竹燈,辭了牧師,才出門,忽然裡面出來一個人交給我一張新用油印印成的小紙條,我迎著燈光一看,見上面橫印著「新亡者」三字,下面當中一行印著死者的名字「陳保祿」,兩旁兩行,左是「請眾信友」,右是「為彼祈求」,他們以為我也是天主教徒,才給我這小紙條,當時我便將它扔在口袋中。

  我回到了學校,村中正打三更,為了明天早晨還要得去,我便匆忙地睡下,可是老在床上輾轉,只是睡不著。越想將心中的胡亂的思想掃開,越不能夠;終之想到「為彼祈求」,思想卻更紛亂了。

  我怎樣替他祈求呢?祈求幸福麼?痛苦磨滅了他的一生,現在得著了休息,正是他的幸福!祈求上帝免了他的罪過麼?他有什麼罪過呢?他的一生都為了苦痛失望所佔有,上帝即或要懲罰他,尚有比這還重的懲罰麼?

  一九二七年,八月

  (原載1927年8月25日《莽原》2卷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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