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八五


  于而龍明白了,他該是江海提到過的,被大石頭壓得最後咯血而死的長征戰士。十年,有多少這樣的好同志,離開了社會主義的中國,這不是淚,這不是血,這是悲劇,這是共產主義運動史上的悲劇,這是任何一個有良心的人,都應該防止它再現的悲劇。

  血不會白灑,淚不會白流。「伸冤在我,我必報應。」

  審判日總有一天要來到的。歷史的罪人,逃不脫人民最終的裁決!路易十六不是被人民送上斷頭臺的嗎!

  「挖吧!二龍!石碑就在浮土底下,江海昨晚說啦,豁出再低十年頭,再彎十年腰,也要把蘆花的石碑立起來。」

  一鍬下去,那塊殷紅色的石碑露了出來,于而龍彎下腰去,用手把沙土撥拉開,一會兒,那顆五角星映入了他的眼簾。

  這時候,老林嫂打開那個包袱,取出紙錠,在墓碑旁邊燒化著。

  微微的火光,繚繞的紙煙,像一層薄霧,團團裹住了于而龍。

  ——蘆花呀!我早就該來看望你的,原諒我吧!當然你對你的二龍,有什麼不能原諒的呢?可我,卻不能原諒自己,倒不是因為我沒能擋住潑在你名字上的污泥濁水,也不是因為我找不到那個開黑槍的壞蛋,這些雖然屬於你我之間的事情,實質上是和階級的命運,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相關連的。但我,已經不是你心目裡那個二龍啦!我離開火線太久啦!是的,我不能再當自由哥薩克啦!

  現在,那個曾經翻江攪海的于而龍活了,任何力量都擋不住他,他恨不能馬上站到「將軍」面前:「周浩同志,給任務吧!」

  他多麼渴望著一場戰鬥啊!

  想到這裡,便把那些沙土,重又扒拉好,把那塊石碑覆蓋住,心裡在默默地向那個長眠在新居——同他一樣,也被趕出了老房子的蘆花祝願著:「再見吧,蘆花,你放心地安息吧!春天已經來了,這塊土地一定會裝點得更美的。」

  老林嫂有些奇怪地:「二龍,怎麼不把碑立好,又埋下去,幹什麼?」

  于而龍想起小姑家那位老抗屬的話:「就讓蘆花像她活著的時候,和鄉親群眾們緊緊抱成一團那樣,埋在深深的土地裡吧!」

  她問:「那麼碑呢?」

  「人心才是沒字的碑啊!」

  這時候,老林嫂從懷裡掏出一個小包,遞給他:「二龍你再看看,這是什麼?」

  于而龍打開一看,是一枚很小的手槍子彈的彈頭,已經銹蝕得不成樣子了。

  「是從蘆花棺材裡摸到的。」

  他愣住了,一切都如他所設想的那樣印證了,他認識這顆彈頭,熟悉這顆彈頭。啊,一幅再清楚不過的圖畫,在頭腦裡呈現出來。

  聽見水生在叫喊,那條獵狗飛也似的躥了出去,於是,他們告別了蘆花的新墳地,通過曲曲折折的盤陀路,來到湖岸邊。

  「二叔!」水生跑著迎了過來。

  「咦!人呢?」

  「她在那邊上岸了,偏要上去不可。」

  「那是為了什麼?」

  「她說她見到了一個人影。」

  人影?于而龍猛地一驚,難道真的有一場戰鬥?是他?蹊蹺!坐不住金鑾殿了嗎?……只見那條曉事的獵狗,也顯然被空氣中陌生的異味吸引住了,跳起來汪汪地叫了兩聲,企圖引起人們對它的注意。

  水生把珊珊娘要他講的話,全告訴了于而龍,並且掏出了那五塊銀洋。啊!一點不差,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塊丁當響的銀元。當年的遊擊隊長顧不得飛跑出去的獵狗,一把抓在手裡,然後捏了些沙土,將銀元逐個擦了一遍,當在每個銀元的背面都發現一個熟悉的字樣時,他的手由不得顫抖了。怎麼能不激動呢?人是有血有肉的感情動物呀!想到這五塊銀元,從趙亮帶到石湖開始,輾轉周折,四十多年的血和淚,終於又落到他的手裡,于而龍是凡人——他自己一直這樣講的,怎麼能按捺下那顆不平靜的心呢?那銀元上鐫刻的五個字:「于而龍蘆花」,僅僅聯繫著他們兩個人麼?四十年風波,整整兩代人的命運呵……

  他記得蘆花說過,有一天,等蓮蓮長大了,出嫁了,要把這五塊銀洋,當做壓箱底的錢,給她作陪嫁的禮品呢!

  呵!這一天果真來了。

  他笑了,縱情地笑了,連拍著沙灘的浪花,也發出哈哈的笑聲,在呼應著,此起彼伏,仿佛整個石湖都在笑著。

  是的,那是蘆花抱著她心愛的女兒,在三王莊銀杏樹下說的,現在,銀元還在,銀杏樹卻沒了蹤影。於是他向那娘兒倆追問起銀杏樹的下落,誰知他們回答挺乾脆:「砍了,早砍了!」

  「什麼?砍掉那樣一棵大樹,不怕罪過!」

  老林嫂說:「長了蟲子,把裡頭都蛀空了,樹就死了。」

  「死了?」于而龍很難相信,那樣一棵巨人似的樹木,也有倒下的一天。

  「從裡頭往外蛀,從根上往頂蛀,想不到會敗得那麼快呀!二龍,生了蛀蟲,就算是沒法治啦!」

  「能有這麼厲害的蛀蟲?」

  「有的,有的……」老林嫂嘆息著。

  聽她的口氣,好像這類蛀蟲,不光在自然界裡有,甚至在社會上,在黨裡,在人們的生活中,在偉大的革命事業和前進道路的各個方面,都可能滋生這類鑽到心裡去蛀空一切的害蟲似的。

  哦!也許如此吧!本來就是一個複雜多端的人類社會嗎!于而龍繼續在拿沙土,擦亮那五塊銀洋,四十年的積垢,被他慢慢打磨掉了,露出它本來的燦爛光華。同樣的道理,國家、社會、民族以及親愛的黨,或許會暫時蒙上一點灰塵,一點泥汙,難道不可以回復原來純淨的面貌麼?人類要沒有一點淨化自己的能力,早滅亡了。

  把娘兒倆撇在身後,他思索著,獨自順著滿是蘆葦的沙灘往前走著。

  蘆葦愈來愈茂密,青翠的葉子上,還掛著晶瑩的露珠,正張開手臂,迎接親人似的,舒展開寬大的葉箬,擁抱著明亮溫暖的陽光。按照辭典上的解說:「蘆葦,是一種多年生的草本植物,屬禾本科。它從來不曾被人高看過,但大有益於人類,由於它的根系異常發達,深深紮根在泥土裡,所以生命力驚人的頑強。它具有樸實無華的性格,從不追求鮮豔的色彩,也不羡慕絢麗的外表,而是扎扎實實,根深蒂固地成長,在疾風暴雨中挺立,在驚濤駭浪裡搏鬥,毫不畏縮,決不後退。它把自己無保留地全部貢獻出來,從頂端的花須,直到泥土中的蘆根,都為人類竭盡了它的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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