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七五


  那個火車司機想不到他的同伴們,竟那樣毫不留情地對待他,他起先暴怒地予以反抗,大罵不已,但很快,一個五大三粗的打手,順手抄起一根電工用的令克棒,擊中他的腦袋,當場暈倒在地。第一課不算長,二十來分鐘就結束了,由於那個大眼睛的小夥子跳鬧得厲害,他挨的揍要多一點,等門哐啷一聲鎖上以後,于而龍爬過去,扶住他,但是,想不到他從昏沉沉的狀態中,醒來以後,發現自己在於而龍的懷抱裡,連忙慌不迭地掙扎出去:「離我遠點,滾開,滾一邊去。」

  于而龍也不客氣,把他推走:「請吧!我是怕你一口氣過不來。」

  「我死了也是革命的,你——」

  這真是可笑的愚昧:「那麼你說我是什麼人?」

  他粗聲濁氣地回答:「壞人!還要問嗎!」

  「你好像並不認識我,我也從來沒在廠裡見過你的面孔,你怎麼斷定我是壞人?」

  「別人都這麼說的。」

  于而龍搖頭嘆息:「那每個人自己長個腦子還有啥用呢?」愚昧固然可悲,而製造愚昧就更可悲,整天「岌岌乎危哉」地害怕人民群眾覺醒,防民之口甚於防川,恨不能使每個人都成為按照程式控制,或者是編碼穿孔帶操縱的機器人,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弄到這步田地,還有什麼出息可言?

  他翻過身來:「你的話是什麼意思?」

  「你願意聽我說老實話嗎?一個需要別人代為思考的可憐蟲和白癡有什麼區別呢?」

  那小夥子差點要翻臉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真像個銅鈴,但刹那間改變了主意,歪扭著鼻子笑了:「要不是思考,我還不會撂個死閘,當工賊,挨揍呢!」

  于而龍是不大肯安寧的,已經落到如此境地,就老老實實做鐵窗裡的囚徒算了。不,他興致勃勃地附身過來,研究心理學物件似的問:「小夥子?你幹嘛緊急刹車?」

  「老兄!我沒想到你真的不怕死——」

  「那你說錯了,我想活,而且非常想多活上些日子。」

  他有所發現地問:「喝,原來你也害怕啊,哈哈,敢情是假裝鎮靜!」

  「在死亡面前,是假裝不出鎮靜的,年輕人。」

  「那你是找死?」

  「如果死得有價值的話,倒是應該試一試的。」

  電工室的門被人打開了,又湧進來一批面目看不真切的暴徒,不講什麼情由,不問什麼罪名,一句「就打你的態度——」急風暴雨的懲罰落到他身上。他們嫌剛才那個回合裡,有些人憎恨的程度還不夠深切,調換了幾個,增補了幾個,兇器也提高了水準,那種A型活絡三角帶,相比之下,應該認為是比較仁慈的刑具了。

  第二課只打了半個小時就結束了,于而龍遍體鱗傷,已經掙扎不起,去關懷那個大眼睛的小夥子了。因為,那些人顯然想通過摧垮他的身體,達到在精神上也把他搞倒的目的,他們是奉到旨意這樣幹的,很給了他一點顏色看。

  小夥子倒轉來呆呆地瞧著于而龍,然後提出一個問題:「你幹嘛擋著我,護著我,讓那些人揍你?」

  于而龍擦乾淨嘴角的血,朝他尷尬地苦笑了笑,因為實在連說話的力氣都失去了,只好閉著眼仰在牆根休息。

  「媽的,畜生,王八蛋……」那個小夥子爆炸似的朝窗外大罵起來,他那粗獷的嗓門,每吼一聲,小小的電工室都振動得嗡嗡響:「來吧!兔崽子,你們來收拾老子吧!想借我的手殺人,姓高的小子,有種過來嗎?……」他叫嚷著,吼罵著,不多一會兒,進來兩個人,把他拖走了。在門口,他回過臉來,盯著于而龍,很明顯,那對大眼睛大約想說些什麼,但他只說了「當心」兩個字,便消失在門外的黑夜裡。

  黑夜,是最能掩蓋罪惡的,從那以後,再也見不到那對大眼睛。十年,有許多沉冤是永生永世也無法洗雪的,特別是那些離開塵世的人。可無論生者和死者,都萬萬沒有想到會出現那麼多失去天良的暴徒,如果前人感慨播下龍種,收穫跳蚤的話,那麼現在該是後悔播下希望,卻長出了畜生。——呶!這批畜生又簇擁住于而龍了……

  第三課他瞥了一眼那塊被抽碎的手錶,是從午夜十二點開始的,一場漫長的輪番審訊逼供開始了。雖然拷打只作為一種輔助手段,只是在他們認為不老實的時候,才施之以拳腳。不過,于而龍能夠使他們認為老實的情況又不多。最後,氣得高歌推翻了桌子:「于而龍,你要不承認所有罪狀,你就休想活著出去。」

  于而龍舌幹口燥,傷口的血,津津地流得太多,他決計沉默。但是,高歌既然這樣挑戰,遊擊隊長認為不給一個答覆,就不是人們心目中那樣的蛟龍了——這種死不認輸的性格啊!他用最後一點唾沫,舔舔嘴唇,慢慢地說:「高歌,你覺得比那個火車頭怎麼樣?我在那龐然大物面前,也不曾退後半步!」

  在高歌嗾使之下,一群瘋狗樣的人,和人樣的瘋狗,一窩蜂地沖了上來,那根令克棒也拖來了。于而龍聽得清清楚楚,在窗外,有人在發號施令地說:「給我往死裡打!」他在十來個人的圍攻下,打得他無法招架的危急狀態下,居然還能回憶起多少年前,和小石頭,那個勇敢的孩子,跳進高門樓,被人圍攻時,王緯宇站在廊下說過的同樣的話。那斬盡殺絕的狠辣,難道,此刻又是他?于而龍拚出最後一點力氣,偏要衝出去看一看,這個躲在背後的傢伙,是副什麼嘴臉?但是,他剛邁門檻,腦後挨了一棒,裡一半,外一半地倒在門口,失去了知覺。

  等死了,遊擊隊長的生命現在以分以秒來計算了,世界上再比不得等死的滋味更難受的了。生命從傷口一絲一絲地逸出身體,最可怕的是頭腦還異常清醒,再清楚不過地注視著自己的死亡,那才是莫大的苦痛啊!一方面是無可奈何地要作最後的告別,一方面還有許多事務糾纏住自己。歷歷在目,使他無法一撒手離開這個世界。于而龍想:「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講的死不瞑目了。」

  蘆花的判斷是正確的,現在,一切都已經晚了,後悔也無濟於事。支隊的背水一戰,于而龍原指望把這股地頭蛇消滅掉,使部隊的處境略微改善一些,但是,那只老狐狸看出了一點蛛絲馬跡,便搞了一個圈套,把石湖支隊陷進了一個更兇險的局面裡,差點落了個覆滅的結果。

  王經宇將計就計地在三王莊被圍困著,佯裝無法逃脫,等待著徹底失敗的狼狽相。那時,支隊已經配備了電臺,截獲到他求救求援,要縣城調兵配合包抄的電報。但是于而龍把它小看了,未能很快覺察到他們安排下的香餌計,在誘使石湖支隊上鉤,而且錯誤地估計,王經宇不會有如此大的胃口。啊!很多錯誤都是在毫不在乎,小看對手上而造成的,本來可以一走了之,要是幾年前,也許他就不那麼戀戰了,再香的骨頭,啃不動,也得吐掉,千萬別卡住脖子。但是人的膽子總是越做越大,尤其是帶點冒險性的事業,胃口會隨著成功的可能性不斷擴張。直到汽艇氣勢洶洶地開進石湖,他們還蠻有時間從泥潭裡拔出腿的,可是,于而龍固執地非要把王經宇敲掉才走。

  直到今天,于而龍也不知道當時根據什麼死命堅持?也許認為王經宇搬不來多少援軍,國民黨正規部隊不會聽地頭蛇調遣。但是,誰料到敵人竟像蝗群一樣蔽雲遮日而來,把石湖支隊團團圍住,水泄不通。

  王經宇得計了,他倡狂地打發個人站在高門樓的屋頂上,把民主政府的木牌,倒掛在大旗杆上,還向遊擊隊喊話,展開精神攻勢:「于二龍,識相點,投降吧,大先生的招降酒燙熱了等著你呢!」于而龍對蘆花說:「給我把他的天靈蓋揭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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