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七四 |
|
「算了!」老林嫂對「黑子」說:「你弄不住它們的。」說到這裡,話題轉了回來:「難怪水生非要去靠他們,也想攀住大樹往上爬呢!爬比自己幹要省勁,這年頭大家都摸著門了,沒有見過拍馬溜須掉腦袋的。可他爹、他哥幹革命,倒把命送了。就為你來,王惠平怕我對你說些著三不著兩的話,給我當面鑼、對面鼓敲了好幾頓啦,還許了水生一個供銷科長,讓他來給我做工作,要是我不領情的話,他一手遮天,什麼事做不出來。我不是說了嗎,要是如今鬼子來,你看我還掩護他不?」 于而龍說:「不會的,到時候你又心軟了。」 「倒說不定,水生講的也對:鬼子一來,又要靠老百姓啦!蛖,要不是昨晚江海給我開了點竅,你就算白回來一趟啦!」 「哦?」 「原來不是一條船上的人,二龍,你還記得死去的蘆花好說的一句話——」 「七月十五,日子不吉利呵……」 舢板劃出了茂密的蘆葦叢中的河道,現在展現在眼前的是一片連綿的島子。這些小島,和沙洲、沼澤地都曾經是石湖支隊賴以寄身的地方,也是和敵人周旋的戰場。歲月流逝,滄海桑田——特別是人為的改造,已經變得不大認識了。 石湖裡的小島,準確的數目,誰也說不上來,漲水鬧汛的季節,一些島子失蹤了,可到了枯水期,沒影的小島又出現了。但是有名目的大一點的島嶼,照例不受水漲水落的影響。現在,正好一年一度的桃花汛,所以島子的面積都縮小了,有的只在水面上留著一點痕跡,像魚脊似的表明它的存在。但是,又劃了一陣以後,只見一些島嶼上,人聲鼎沸,旗幟飄揚——多好的漁汛期啊!人們不去打魚下網,卻在這裡進行轟轟烈烈的圍湖墾田的勞動。原來,那在湖裡撒出去的一路小木牌,敢情終點是在這裡。哦,難怪葉珊要為鰻鱺的命運奔走呼籲,要照這樣大規模圍墾下去,于而龍想:在他見到上帝之前,石湖就要在地圖上抹掉了。 越劃越近了,面前那島子的整個輪廓看得越來越清晰了,他顧不得去憂慮魚類的生存,這島子他簡直在腦海裡印象太深刻了,然而,很像在路途中邂逅一位久別的熟人,刹那間竟想不起對方的姓名。「那是什麼島子?好眼熟!」 老林嫂不但詫異他的健忘,而且驚訝他的麻木,甚至帶有一點責怪的口氣:「怎麼?二龍,你連黑斑鳩島都認不得啦!」 啊!黑斑鳩島…… 他像被誰用棒子敲了一下腦袋,刹那間幾乎近乎休克似的怔住了,舢板失去了控制,在湖面上滴溜溜地轉起來。 老林嫂以為他還未回憶出那段往事,便提醒地說:「……蘆花就是好不容易把你從這島上找到的呀!你只剩下一口氣了,她背著你在湖裡"了那麼遠的路,總算撿回一條命。可她——」她看到于而龍的臉色,不怎麼好看,仿佛受到過度刺激似的,便把話頭煞住了,不再往下講。 有幸福甜美的回憶,自然也會有苦痛辛酸的往事,儘管那是很不愉快的題目,但總該有勇氣去觸及。可是一提起黑斑鳩島,他無論如何排遣不開一場噩夢的感覺,真是害怕去想啊……那是他生命史上一場可怕的噩夢啊! 在那樣一個黑洞洞的冬夜,那樣一個濃霧彌漫的絕望天氣裡,他,已經不抱任何生還的希望了,腿部受到了重創,一塊美制的霰榴彈片,啃掉一大塊肉,嵌進了股骨裡,由於失血過多的衰竭,再加上在冰水裡潛伏的時間過長,已完全喪失活動能力。即使撤出包圍圈的同志們,打發人冒險回來尋找他,夜黑如鍋,霧重似幕,在茫茫冰封的石湖上,是絕對不可能把支隊長發現的,除非兩隻手把一寸一寸土地摸遍。 然而那又談何容易!敵人在湖面上布下重重封鎖線,東一堆,西一攤的篝火和那破冰巡邏的汽艇燈光,正企圖一網打盡石湖支隊。 眼看自己馬上要向世界告別了,十年前,那砒霜酒使他在熱昏中人事不知地死去;現在,卻是頭腦異常清醒地,注視著自己在一點點離開人世。如果到死亡那一站,有可以計算的里程表,也就僅有一步之遙了。看不到同志,見不著親人,在這塊生養他的土地上,在冷酷的懷抱裡,孤獨地死去了。看得清楚極了,再沒有比看著自己的死更痛苦的了。死亡在一步一步地朝他靠攏,而且是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逼近過來——哦,時代的錯覺又把遊擊隊長攪住了。枕木?哪來的?石湖上怎麼出現了鋼軌,火車頭? 那分明是高歌指揮著浩浩蕩蕩的人馬,開著火車頭,轟轟隆隆地朝站在兩根鋼軌中間的于而龍滾軋過來,他甚至聽見高歌在咆哮:「軋死他——」 錯啦錯啦,神經發生了故障,又亂成了一鍋粥。他想:黑斑鳩島是一九四七年的事情,它與一九六七年整整相差二十個年頭,火車頭怎麼會從黑斑鳩島上開來呢?然而也怪,他耳畔響著凍壞了的斑鳩,那悽惶的啼叫聲,但是,眼裡卻看到那火車頭撲哧撲哧地,冒著氣沖他而來。 「馬上就要軋成肉泥啦!于而龍,滾開——」 他眼前完全黑了……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聲巨響,火車司機撂了個死閘,車頭正好停在了他的臉前,再差幾個釐米,就會碰著他的鼻尖。——馬克思向他揮手說:「于而龍,你還得再繳幾年黨費,好好幹,再見吧!」 火車司機兩隻大眼瞪著他…… 後來,于而龍一直在尋找這位對他手下留情的小夥子。可再也打聽不出消息,像一猛子栽進水裡,被漩渦裹走的人,連屍首都沒影沒蹤。那年輕人長得虎頭虎腦,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眼睛大得嚇人,尤其瞪起來的時候。舍此以外,什麼細節都記不起來了。因為電工室裡,只有一盞開關板上的指示燈泡,而且還是藍色的,所以除了憧憧往來的人影,誰的面目都看不真切。他是誰?叫什麼名字?究竟是哪個單位的?現在活著,到底還是被秘密弄死了? 都探聽不出一個下落。十年間,有過多少這樣的無名冤魂啊!他肯定不是工廠裡的職工,因為廠裡運輸部的火車頭,都是和鐵路局簽訂合同,由他們承派的駐廠人員,于而龍悄悄地查過,倘若不是守口如瓶,那就確實不知底細。他們誰也回答不上來,那個火車司機是誰?當然,高歌,或者躲在電工室外面,喝令往死裡打的那一位,能說出子午卯酉,但是于而龍無法張嘴去問他們幾位:「喂,你們把那個大眼睛小夥子搞到哪裡去了?」 只是提一下被派出所拘留的歷史事實,都使得「司令」們如喪考妣,大發雷霆,何況人命關天的事情。但是,連個苦主都找不到,于而龍也就只好在腦海裡記下那血的洗禮之夜,共同度過災厄的難友了。 火車頭在於而龍面前站住,但他還是立在鐵道中心,動也不動。立刻,從車上跳下幾條彪形大漢,扭住他,拳打腳踢,「老子娘」地被他們狠狠地詈罵了一頓,然後帶到離主廠房較遠的變電站裡去。 掃帚總統于而龍確實把形勢估計得樂觀了些,以為這樣一來,內戰危險總算避免,雙方腦袋能夠冷卻下來,說不定還會感激他作為一根人樁矗立在鐵道當中的作用呢!要不然,槍炮開始說話,那死傷人數肯定不會少的。但是,他可不曾估計到,現在,所有的賬都得算在他頭上。遊擊隊長進到電工室裡,他徹底明白了,看那一個個兇神惡煞的樣子,自己嘲諷自己:老兄,和一九四七年一樣,是石湖支隊最不好過的一年,恐怕是進得來,出不去的了。 他看到:電工室裡出場的人不是很多,直接出場的也就六七個膀大腰圓的傢伙,儘管他很不想把這兒形容成「渣滓洞」,但眼前這幾個滿臉橫肉的人,卻使他無論如何也排除不掉渣滓的概念。 這些七十年代的「麻皮阿六」,別的不說,僅僅是那些刑訊逼供的器具,就很有點奧斯威辛的味道。他們只問了三句話:「你有沒有罪?」「你反不反黨?」「你低不低頭?」還來不及等到于而龍回答,電工室窗外影影綽綽一位不出場的人說話了:「先給個下馬威——」緊接著,那些個傢伙劈頭蓋臉地打過來,打于而龍,也打那個被他們斥為「工賊」的火車司機。在那些打人的器械中間,于而龍認為電工皮帶是最客氣的了,這種時候,誰能相信孟軻宣揚的那一套呢?「人之初,性本善」,半點也不對,年歲都不那麼太大嘛,為什麼心腸會那樣歹毒?下手那樣狠辣?他們從哪裡學來的一套法西斯手段?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