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六一


  哦!亂透了,在床上翻來覆去,心裡像一團麻,那種已經好久不出現的不安心理,又如吃多了甜膩食品,往上泛酸水似的湧上來。自從他衝殺出「紅角」,頭角崢嶸以後,總有好幾年的工夫,被這種時隱時現的不安心理困擾著。怎麼形容呢?很有點類似範進中舉後,搬進新居,他那可憐的媽,怎麼也不相信屋裡的一切是屬於她的。他,一個三級磨工,也是很久很久以後,才習慣把自己看成一廠之主。可是,奇怪的是到了西元一九七六年的七月二十九日,這種真正的主人翁感還像空中樓閣一樣,竟認為這座龐大工廠的所有者是于而龍,太可笑,也太反常了。過去,為了矯正自己的僭奪者感情,只好以亡命徒的思想來抵償。今朝有酒今朝醉,得樂一天,且樂一天,狂飲暴賭玩女人,什麼都學會而且精通了。後來,大概認為江山坐穩了,誰知經過四個月前廣場上的大較量以後,他那好幾年都不曾出現過的不安心理,又頻頻地發作了。試圖用許多報紙上的革命理論來鎮定自己,不靈,那些狗屁文章,恐怕作者自己都不相信,純粹是白晝夢囈,怎麼能給高歌一點安慰和信心呢?

  於是,他萌出一個念頭,要是把那個舞蹈演員弄到手,也許能填充自己心靈中的空虛吧?——唉!其實何止心靈,空虛的地方多著咧……

  她多美啊,簡直是個迷人的精靈,他在席夢思上翻來滾去。人的本能,凡是越是難以弄到手的東西,越是要想方設法地攫取,那個穿著半腿褲的水鄉姑娘,怎麼也在腦海裡推不開了。

  剝啄一聲,有人輕輕地敲他臥室的門。

  「誰?」

  篤、篤——篤!

  糟糕,兩短一長,是卷毛青鬃馬的暗號。媽的,不要臉的狗皮膏藥到底饒不了自己。但是又不能不放她進屋,因為她聲稱有些要緊的情報,必須馬上告訴他。

  「真會找藉口,臭妖精。」

  但妖精千真萬確是來向他報告的:第一,于而龍釣魚打獵的距離愈來愈遠,昨天,竟有人開車來接他。「是周浩吧?」高歌問著這位確實像一匹洋馬似的動態組長。「不是,是部隊的汽車,白牌,不知搞什麼秘密串連去了?我們開吉普盯了一陣,沒咬住。」

  「還有嗎?」

  「第二,于而龍的女兒,那個披著長頭髮的美人,和一個拄著拐棍的老頭子,在廣場馬克思像跟前站了半天,假裝站在那兒看畫像,不知等誰?」

  「媽的,人還在,心不死啊,這都是新動向啊!」

  儘管那樣說,高歌心裡那股煩躁不寧的情緒有增無減,對她那薄尼龍短袖衫裡的一切,竟半點不感興趣。

  她說:「倒不如那回在電工室裡,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于而龍給打發了。」

  「真後悔沒聽王老的話,『給我狠狠地打!』那是什麼意思,還得承認,薑是老的辣,人家早料到這一天,打蛇不死反遭咬。蛖,再說那時哥兒們也不心齊,你打重,他打輕;你打東,他打西,這裡下手狠點,那裡要講政策,媽的,毀就毀在窩裡哄。我心裡煩死了,天怎麼這麼悶,要于而龍現在落到電工室裡,就怕——」

  她嗤地一笑:「高歌,怕你也咬不了卵!」

  一個女人竟然粗俗村野到如此田地,真可怕。他又想起那個嫋嫋婷婷,翩翩躚躚的柳娟,在追光下裕如雍容,柔曼輕盈的神態,相比之下,這位情報部長就令人倒胃口了。

  「也許于而龍打算第三次爬起來?」

  高歌說:「那就第三次把他打倒。」

  「要是打不倒呢?親愛的。」

  「那,他不倒,也許就是我倒。」

  她乜斜著眼撲上來:「你不已經倒了嗎!」

  像觸動了他的癢處似的,他把這個女人緊緊摟住,兩個人在床上滾著。但是卷毛青鬃馬卻在耳邊,聽見高歌在喃喃地念著一個陌生的名字,她怔住了,從他懷抱裡掙脫出來。

  「小高,你在說些什麼?」

  「我什麼也沒說呀!」

  「誰是娟娟,你告訴我!」

  「你就是娟娟,你就是——」他撲上去,眼睛裡露出一股獸性的欲念。

  許多地震觀測者所看到動物在震前的異常表現,都可以歸納到一種末日來臨感的特殊狀態上,因而形成種種顛倒、錯亂、反常,和魂不守舍的舉止上來。那一天,高歌確實神經出了問題,從早上開始,本應睡得香香的,偏偏老早醒來。使他得到發洩的肉體,忽然感到惡心慌不迭地躲開。爬起來,坐著汽車,直馳廠區,看他的脫產文藝宣傳隊排練那「就是好,就是好」的聲部輪唱,使他無端地發起火,大罵編這種沒理攪理,耍無賴歌詞的傢伙,不是個白癡也是個混蛋。因為是他嘴裡出來的話,民兵們也無可奈何,換個別人,輕則學習班,重則專政隊,要收拾的。所以重新回到食堂賣飯票的小狄說:「看起來今後普希金,或者萊蒙托夫,大概還是需要的,總是『就是好,就是好』,詩人還有什麼用場呢?」

  其實,小狄也是犯愚,詩人總會找到謳歌的物件,哪怕是廣場上製造血海的棍棒,儘管那時並不付給稿酬。

  然後,高歌又驅車到部裡,在運動辦公室見了王緯宇,把閒雜人等都支出去後,他囉裡囉唆地說了半天。王緯宇還是莫名其妙:「小高,你的思路相當相當紊亂,首先,你得明確一點,於菱在被抓前已經送進大學,跟廠子毫無牽連啦!」

  「不,我們派人上大學,是為了管大學,既然于菱沒有管好,反而被人家管了,我們就有權收回這個人,該打該罰是廠子的事。現在這樣處理,能對得起一國之母嗎?」

  「我弄不懂,小高,剛才你的意思,從路線鬥爭角度上分析,對明目張膽,醜化攻擊首長的現行反革命分子,未能繩之以法,處理過輕,有意見,這種革命義憤,保衛首長的熱忱,可以理解。可你偏要把對他的處置權抓到自己手裡,工廠也沒有斃人的權力,能拿于而龍的兒子怎麼辦?你能不能邏輯性強些,今天怎麼啦?簡直語無倫次!」

  他忽然想起他的臥室門鑰匙,還在鎖孔裡插著。糟啦!倘若誰要擰門進去,發現床上躺著一個脫得光光的女人,又該當故事傳開啦!他趕緊撥臥室裡的電話號碼,鈴聲響了一會兒,無人來接,謝天謝地,他松了一口氣,那個不要臉的騷貨走了。

  他和王緯宇怎麼說得既清晰明確,而又含而不露呢!雖然和王老已經到了無話不談的地步,但要赤裸裸地說出心裡的話,還有點難以啟口。他的真心本意是:要柳娟能答應我,作為交換條件,可以把於菱保釋;要拒絕的話,那就給他來個罪上加罪,永無生還之理。但說出口來卻是:「按我和於菱的私人關係,我應該幫忙,使他早一點回來,有什麼罪過,也允許留在廠裡監督勞動;可是從大是大非上衡量,膽敢攻擊那樣一位中央領導人,他的矛頭實際指向誰,不言自明,所以又覺得便宜了他小子。」

  王緯宇是何等聰明的角色,對方一張嘴,就能看出肚腸裡裝的什麼名堂,看他滿臉晦氣,一腦門官司的樣子,心裡盤算著老徐的至理名言:這些暴發戶們絕不是成事之材,既無創業的宏圖大略,又無守成的雄心壯志,他們走上自我毀滅的道路,要比預料的還要快些。難道不是如此麼?高歌的精神早就開始衰朽了,現在恐怕連抄那幾萬字學習心得的勁頭都不會再有了。

  他問高歌:「打開窗戶說亮話,是不是因為還存在著一個第三者的緣故?」

  「我不明白王老你話裡的涵義。」

  「你所以希望控制住於菱的生死,正是為了那個第三者,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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