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三六


  對著那樣真誠的眼睛,說假話是不可能的,便坦率地搖了搖頭。

  「你心裡什麼時候不嫌我的?」

  哦!也許女人的天性就是如此,誰落進她愛情的羅網裡,下一步就該牢牢地控制住,用綿密的情絲緊緊地纏繞起來。

  于二龍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奇特的問題,難道有過什麼時候,心裡不裝著她的影子麼?

  「我……」蘆花抖弄開那又黑又密又厚的頭髮,回憶著自己的愛。直到今天,還可以從於蓮的浪漫主義的長髮上,瞧見當年蘆花的影子。他女兒那波浪似的拖到肩頭,像瀑布似的閃著光澤的秀髮,使舞蹈演員嫉妒。因為柳娟的髮型,是靠理髮師的手藝,而那個在血管裡繼承了母親那一頭秀髮的畫家,即使不精心地梳理一下,也是風姿翩翩,格外動人。

  「哥,從我見你的第一眼起——」

  于二龍不相信:「那時都還小呢!」

  「哪怕是小孩,也有個喜歡誰,不喜歡誰的。」

  于二龍為他哥哥的命運嘆息,他知道,那個拙於語言的人,有一顆多麼愛她的心啊!然而卻像飄蓬一樣永無定處的被擯棄了。

  愛情的不等邊三角呀,有時是相當殘酷的。

  「你還記得嗎?在冰窟窿上一把抱住,死活不讓你鑽進去?」

  于二龍清楚地記得她緊緊摟住自己的情景,生死關頭,顯然什麼都顧不得了。但那是他第一次挨得她那樣緊貼,如果說砒霜的毒性要使他死,那麼她的淚水,她的親近,她的擁抱,使他產生了強烈的活下去的願望。

  「後來,在陳莊遊街,關在黑倉屋裡,還記得麼,咱倆緊挨著,傷疤貼著傷疤,血都凝到了一塊,從那天起,說什麼也分不開啦!」

  「那他呢……」

  「他?」蘆花輕描淡寫地說:「我應許過娘嗎?還沒等我來得及說話,她老人家就閉上眼了。二龍,他待我好,我心裡明白,他有那個心思,是他自己的事,我敬重他,為的他是我哥。」

  「他心裡總裝著娘的話。」他有些可憐他哥。

  「就是娘活到今天,也辦不到,我自己做自己的主。」

  他回想起那眼睛裡,閃出的毫無迴旋餘地的光芒,也曾經在他女兒,在未來兒媳眼睛裡同樣出現過,她們拒絕徐小農,拒絕高歌,拒絕艾思,拒絕其他她們所不愛的追求者,這種愛情的拒絕,同時攙進了恨的成分,那恨,幾乎和愛同樣的強烈。

  蘆花望著他,似乎等待著他的熱烈語言,來填充她敞開的胸懷,簡直可以說是期望著愛的撫慰,儘管眼前是土匪騷擾,身後是敵人圍剿的暫時寧靜局面,然而,愛情是無法遏制的,在戰火中同樣會產生愛情。

  但是于二龍卻有些憂慮不安:「誰知大夥怎樣?蘆花,他們會說些什麼?」

  她似乎早經思索,一點也不猶豫地脫口而出:「我不管別人說千道萬,大主意我自己拿,哪怕只活一天,這一天,是我的。」她凝神注視,那眼神直逼到他心裡,「你怕?」

  「不,我是怕你——」

  她笑了,那銀盤似皎潔的臉,閃出一股令人望而生畏的光輝,像出鞘的利劍,寒光逼人。于二龍有時也不願直視她那美麗可是刺人的雙眼,如同她手裡那把二十響匣子,張嘴是要殺人的。直到今天,他也承認,那是惟一能夠用眼睛向他發出命令的女人:「我才不怕呢!二龍,都死過不知多少回的人啦!」

  她確實是拼出性命愛的,誰也比不上她為這份愛情所付出的代價更為沉重的了,一直到獻出生命。她愛得那樣真摯,那樣深切,把滿腔熾烈的愛都付與了他。在艱苦的戰鬥歲月裡,在生死決戰的火線上,人們也許難以相信那樣的土壤裡會萌發愛情的幼苗,但那是不可阻擋的,只要有生命的地方,就會誕生愛情。

  可人們,包括那些正直的人,又是多麼的不諒解啊!于而龍記得,最隨和人的,通情達理的老林哥也不表示支持,小煙袋一鍋抽了一鍋,搖晃著腦袋:「不成,琢磨來琢磨去,不成。二龍,蘆花,你們倆丟開手甘休了吧,咱們都是黨員,二龍還是隊長,要做出不在禮的事,老百姓該戳著咱們的脊樑骨罵啦!」

  趙亮根據他在蘇區生活的全部體驗,懂得婚姻自主,決定權在女方手裡,這一點,一開始他就尊重蘆花的選擇。但是,在於大龍光榮犧牲以後,情況發生了變化,因為活著的時候,雙方當事人都在,如果有婚約的話,也好解除;然而現在,一方成為烈士,又是如此悲慘的死去,倒成了永遠也解除不掉的婚約,情理上的負債,變成精神上的束縛。因此,他也十分為難,真後悔自己在蘇區時,只顧當他的赤衛隊長,沒關心蘇維埃政權是怎樣處理婚姻糾紛的。在小組會幾個黨員的眾目睽睽之下,犯愁了:「都盯著我幹嗎?讓我好好回想一下!」他拍自己腦袋,想拍出當時蘇區也有個于二龍和蘆花就好了,那裡是怎麼解決的,這兒也就有章可循了。所以只好說:「同志們,放炮是容易的,要心裡沒十分把握,保險不是左,就是右,會打偏的,給我容點空吧!」

  他那虛懷若谷的精神,至今還印刻在於而龍的腦海裡。這問題就一直拖著,正好抗大分校開辦,蘆花去學習,遇上了陽明,才算結束這一樁公案。——唉,精神世界的解放,是多麼困難啊!

  他們的罱泥船漸漸靠近了閘口,教堂尖頂下的圓拱形長窗都看得很清晰了,也不知什麼朝代,一個傳教士在這裡建了座哥特式的小教堂,隨著教士的離去,教堂也失去宗教的作用,而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建築物,和老秀才一樣,是閘口兩怪,大概怪就怪在他們的不同一般吧?

  那天,他們完全有可能活捉麻皮阿六的,因為匪首犯了一個原則性的錯誤,鑽進了小教堂,就像螃蟹爬進了籪裡,只能進不能出堵死在裡面。如果活捉到手,小石頭的死因,穿皮鞋的陰謀家,都可能從他嘴裡掏出來。但是動手前少說一句話,錯過了良機,因此至今悔恨不已,為什麼絕妙的主意,總是在事後才湧出來。

  把船靠攏在村頭,迅速地鑽進一家基本群眾的屋裡,想摸清匪徒的一些情況。那時廣大群眾對党領導的這支遊擊隊,並不十分理解,加上鬼子和保安團勢力強大,他們開展工作困難,所以基本群眾隊伍根本形成不起來,越是得不到群眾支持,隊伍也越吃苦頭;好像是惡性循環似的,隊伍越削弱,不能給群眾撐腰,群眾越來越躲著隊伍,以至於把門閉得緊緊的,苦苦地哀求遊擊隊走開,別給老百姓帶來不幸和災難,離開了群眾,支隊沒處躲沒處藏,吃喝都成了問題。所以,那雖然是春天,但是,失去群眾的春天,比冬天還寒冷,還難熬呵!

  正是在嘗夠了苦頭以後,才懂得人民是母親的道理。於是,以後無論是再寒冷漫長的冬季,都能感受到來自地底下春天的溫暖,春在母親懷抱間,春在人民心田裡。

  他們剛跨進門檻,嚇了那家人一跳,臉都變了顏色,老媽媽連忙跑過來,直撅撅地跪在於二龍面前,直是央告:「隊長,你饒了他吧,你可千萬別殺他頭啊!」

  蘆花弄得不懂起來,慌忙扶起了她,那時,她是鎮上惟一的可靠群眾,兒子是支隊的一個戰士:「大娘,你在給誰求情啊!」

  裡屋門咣當一聲,正是那個戰士滿面怒氣地閃將出來,豁出命地頂撞著:「刀砍斧剁由你們便吧,我開小差,不幹了。」

  要早一年,于二龍那脾氣,肯定會有一場火拼,但應該承認,蘆花那對明亮的眸子,在光線不大充足的屋裡,閃閃發亮,分明是在警告他,不得盲動。他那扣槍的指頭,從扳機上滑下來,伸出手,給那戰士一拳,笑著罵:「好出息的貨色,吃不了苦溜了,多丟臉哪!

  蘆花,給他一支槍,走,打麻皮阿六去。」

  老媽媽奇怪地問:「你們不是來抓他的?」

  于二龍告訴她:「我們來和麻皮阿六結帳。」

  「那他?」老媽媽指著自己開小差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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