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三〇


  現在,目力所及的天底下,只有他們倆奮力遊著,不管是風,不管是雨,全靠自己搏鬥,誰也指不上了。而且也不知背後沼澤地上的同志還活著沒有?前面閘口鎮有無敵情?但必須泅渡過去,搞一條船,半夜來接應同志們。

  「行嗎?蘆花!」于二龍扭回頭去看她,因為她的速度開始變慢了。「到底是只旱鴨子哦!」

  她咬咬牙,努力追趕上來。

  他伸過手去:「抓住我,省點力氣。」

  「不,你也夠累的。」她那明亮的眼睛,在水面上,顯得更加晶瑩。「不知大龍哥跑得出來不?」她又扭回頭去看望,但沼澤地已經在視線之外,什麼都看不見了,由於耳邊聽到的全是波濤和風雨聲,沼澤地敵人打掃戰場的斷續槍聲,也只是依稀可聞了。

  于二龍給她鼓勁:「加油,蘆花,跟緊哪!」

  她抬起那充滿水光波影的眼睛,奮勇地撲水前進。雨下得密了起來,風把浪頭掀得更高了,涼颼颼的風,冷絲絲的雨,和噎得人透不過氣來的浪濤一起推阻著他們,每向前一步,就得退回一半,閘口鎮的教堂尖頂,早出現在水平線上,但是,要想到達那裡,還需要豁出性命去苦掙苦熬呢!

  于而龍從來不相信老天的慈悲,如果有的話,那也肯定是個反復無常,不懷什麼好心的傢伙。他多次體會到,在生活途程中,每當不幸、災難、禍祟降臨在頭頂上,這個老天總是推波助瀾地,來些愁雲慘霧、淒風苦雨,和那彌漫的、永遠消散不掉的迷霧,雪上加霜地增加些苦痛,現在,又在折磨作弄這兩個從敵人包圍圈裡沖出來的人。

  「把江海那支槍給我,你總頂著,遊起來費勁。」

  「你不輕巧,二龍!」

  「還在乎多那半斤八兩嗎?給我,要不,你遊不到閘口的,越往前漩渦越多,你得加倍小心哦!別把你裹走——」

  她剛想說些什麼,一個浪頭把她打退了回去,但她又從浪花裡湧了出來,那股不屈不撓的勁頭,于二龍知道,寧肯拚出最後的力氣,也不捨得給他增加負擔了。

  「抓住我,喘口氣吧!」

  她靠攏過來,分明是力氣不多了,湧來的浪濤把她淹沒下去,而且一股漩渦的力量在死命地吸住她,要不是眼疾手快的于二龍,一猛子下去把她拖上來,肯定是掙扎不出的。她無力地甩去頭髮裡的水,大聲地喘息:「我喝了一口,呵,漩渦差點要了我的命!」

  「歇會兒,靠著我!」他覺得那軟軟的身體緊緊貼了過來,只見她一手攬著,一手劃水,憐惜地說:「哥,會把你也拖垮的。」儘管那樣說,那個深情的女戰士再也捨不得分開。

  于二龍盡力抱住她,使她能夠盡可能減輕一些體力消耗。她雖然在石湖生活了許多年,但還從來不曾游過長路,何況是在風浪裡,在激流中,在危險的漩渦區。因此,于二龍除兩支長槍和子彈外,不得不挾帶著她往前遊。

  「你先去吧,哥,我慢慢遊。」她把臉貼過去說。

  「會淹死你的。」

  「不能。」

  「別胡說!」于二龍不容她掙脫,拉著她,起先,她還抗拒,定要自己遊,後來,見於二龍毫不讓步,也就只好順從地,追逐著波濤,飛越過激流,一英寸一英寸地朝閘口靠近。

  啊!終於能看清楚教堂尖頂上那個十字架了。

  「哥——」她哭了,滾熱的淚水滴在了他的胳膊上,那是她從心底裡湧上來對他的憐愛和她不能為他減輕負擔,反而增加壓力的痛心。是的,要回避開這一片湖水間的無數漩渦,是相當相當困難的,而且一旦被湖裡的陷阱拖住,已經沒有什麼精力的人,要想擺脫,幾乎是絕無可能的。他真害怕他也許一下子像吹折了篷帆的船,覆滅在巨浪裡面,似乎筋肉間的燃料,快要消耗殆盡,指標已經指向零,再找不到什麼可以憑藉的力量了。

  「讓我自個兒再遊一會兒。」她央告著。

  但他卻握住不放,因為只要一撒手,在這毫不留情吞噬人的渦流裡,也許會永遠失去她了,這兩個人都奄奄一息了。

  讚美愛情吧!要不是它,于二龍休想把蘆花從那隨時都可死亡的浪濤裡解脫出來,同樣,一九四七年,蘆花也不會從黑斑鳩島上把他找到,而且還在結有冰淩的湖水裡,"了那麼遠,用自己的體溫使得于二龍從凍僵中蘇醒過來,至於為了那幾瓶盤尼西林的奔波,更該是萬分艱難的歷程了。

  離閘口鎮不遠了,雨才漸漸地停了,多少日子隱在雲靄雨霧裡的太陽,在日落西山的傍晚時光,在鵲山老爹的身後露了一點臉,湖面上登時明亮了許多。這時,他們發現了一條船的影子,雖然只剩下不多的路程,但精疲力竭的兩個人,還是朝著船的方向遊去。然而,那不是救星,而是一條形跡可疑的陌生船。

  蘆花連把頭昂起的力氣都沒了,也許有了獲救的可能,她頓時軟癱了;要不,就是堅信那雙托住她的手,是絕對可靠的,是萬無一失的。自從她像決堤似的,在沼澤地吐出了那麼多熱情的語言以後,至少在她思想裡,已經不復存什麼顧慮,任何力量也不能把她從那手臂裡拆散了。她緊緊地靠著,而他側著身子帶著她,再加上那些武器,說不上是遊,是掙扎,還是拼命,多麼希望一步跨上船。那條船向他們搖了過來。

  他馬上辨別出那不是漁村的船,是農村裡用來罱泥的平底船,在生命危急的時刻,也就顧不得考問它的來歷了,馬上舉起手來搖晃,向船上打招呼。那個不大像打魚的,也不大像莊稼人的漢子,把船在距離他倆幾丈以外的湖面上橫過來,問道:「幹什麼的?」

  「石湖支隊!」

  「站住,不要遊過來。」

  「幫幫忙,老鄉!」

  于二龍看出他是個幹什麼的,毫無疑義,是麻皮阿六一夥,那個慣匪是喜歡趁火打劫的。自從他那年撕票,殺了小石頭以後,一直躲著石湖支隊。于二龍琢磨:莫非今天他也想來吃些剩茶殘飯嗎?

  趁著卷過來的浪頭,于二龍悄悄告訴懷抱裡的蘆花,閉眼裝死。

  那個匪徒劃起槳,要走了:「對不起啦!」

  于二龍叫起來:「你眼瞎了嗎?人都快死了嘛!」

  他貪婪地盯著蘆花,眼光始終離不開她那被濕衣服緊緊裹住的身子,咽下了饞涎欲滴的口水,止住了槳,衡量了一下,一個精疲力竭的遊擊隊,一個半死不活的女人,不可能是他的對手。而且蘆花那充滿青春魅力的豐美體態,優柔線條,使得匪徒動了邪念,便劃了過來,先拔出腰裡的手槍,對準著,然後才說:「把武器扔到船上!」

  感謝那折磨得他們要死的浪濤,把船直推到他們身邊,時機來得太巧太快了,于二龍想起漁村年輕人好搞的惡作劇,連忙給閉著眼睛的蘆花一個信號,用手指頭捅她一下——那還是孩提時代淘氣的把戲,生怕她早忘了呢!但蘆花從來是個心細精靈的夥伴,雖然渾身疲軟得快成一攤泥了,還是一躍而起,幫著于二龍,按住船幫,拼命往下壓,要一直把船扳翻過來為止。

  「他媽的,他媽的,我,我要開——」那匪徒站立不穩地嚷叫威脅著。

  倘是漁村的船,早就該扣在湖裡了,這條罱泥船,任憑怎麼使勁,已經像簸箕似翹起,也翻不過來。虧得那匪徒不是長年在水上生活過的,不知該怎樣在風浪的顛簸裡站穩腳跟。正說要開槍,那「槍」字還未出口,先就一頭栽進浪濤滾滾的石湖裡去了。

  船沒翻扣過來,倒便宜了他們倆,趕緊爬上船去,人的潛力也真是無法捉摸,到得船上,似乎又活了。于二龍劃槳,蘆花把江海那支手槍壓好子彈,端在手裡等待著。

  果然,匪徒從湖底鑽出水面,罵罵咧咧地遊著靠攏過來,但是一眼瞅見蘆花手裡黑洞洞的槍口,才想起自己的槍,早沉落在湖底淤泥裡了。

  他責備著:「太不講江湖義氣了!」

  蘆花問于二龍:「給他一槍算了。」自從小石頭犧牲以後,蘆花一直尋求機會,要懲罰社會上這股最瘋狂的破壞力量,和麻皮阿六算帳。

  那個匪徒聽見了,連忙恐怖地叫喊:「別,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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