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二九


  「就我們兩個人,也是來參加會的。」

  有人頓腳咕嚨了一聲:「趙亮他們非完不可。」

  蘆花走到江海跟前,威武地:「給我武器!」

  「幹什麼?你想死麼?」江海護住自己腰間的匣槍,不是捨不得給她,而是不願意她跳進那似乎在燃燒著的一片火海裡。

  「給我槍!」

  「你有幾條命?」

  「一條命,就不找他們去啦?走——」她一擺頭,向于二龍說。

  「你們瘋啦?」不光江海,那些活著沖出來的同志,也跳起來攔阻:「去不得,那是無謂的犧牲,回來,給我回來。」

  江海橫住胳膊擋著:「站住,不許去!」

  于二龍說:「不行,那兒有我們支隊的同志,我得去跟他們一塊戰鬥!」他脫身甩開了江海的手臂,快步沖了出去。

  江海轉身抓住蘆花不放。

  「鬆開我,你聽見嗎!把槍給我,讓我去——」

  「不行!」江海不撒手。

  她幾乎是吼了,那樣子威嚴可怕,每當她發脾氣,臉上的血色一下全消失了,白得嚇人,眼裡閃出兇狠逼人的光芒:「放開手——」她指著在草叢裡一隱一現的于二龍,正飛快地朝槍聲響得最激烈的地方奔去。不容江海考慮,轉過來,用腳使勁絆他一跤,趁機下了他的匣槍:「我不能讓二龍一個人去送命,不論生死,也在一塊!」

  那幾乎是不可抗拒的,江海無可奈何地爬起。但是,等她走開,便狠狠地罵開了;不知是罵自己,還是罵蘆花:「混蛋,你就後悔去吧!」

  她很快消失在一片草莽之中,只聽得鬼子的機槍,隨她一路掃射過去,不大一會兒,她那披著蓑衣的身影,在遠處出現了一下,江海聽到他自己那把匣槍清脆的響聲,毫無疑問,她同敵人交上手了。

  ——江海嘆息著:她是個女人麼?不,她是一尊殺人不眨眼的戰神。

  「我不曉得那些暴發戶怎麼自圓其說的,世界上有這樣的『叛徒』和『告密者』嗎?可非讓我證實這件事的審判者說什麼,你猜?」

  「說我是一種精神上懺悔和自贖。」于而龍揣測著。

  「佛洛德的心理學——」他又補充一句。

  于而龍哈哈大笑,嚇得那些鼓眼睛蛤蟆都蹦到水裡去。「是他和那位編輯想出來的,雖然躲在幕後,嘴臉看不出來,那些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小貴族想不出這一套的。」

  「怪不得,怪不得——」

  江海那時在公路工程段當小工,從事政治經濟學裡所說的那種簡單勞動,背填路的石頭,一天勞動九小時。在累得腰直不起來差點咳血的時候,實在缺乏幽默感,但還是忍不住說:「那陣兒于而龍不信上帝,決不會懺悔的。」

  「他是因為把親嫂子搞到手,遮人耳目,耍了點把戲而已!」那些滿天飛的專案人員提審江海時這樣解釋。

  江海真想給那個外調人一拳,心裡罵著:「你敢拿生命去玩那樣的把戲麼?」但他卻伸不出手,雖然沒有腳鐐手銬,但那些年,卻有一根無形的繩索束縛住,甚至那位和他一起背石頭的老紅軍,走過兩萬五千里的人哪,也只得氣鼓鼓地別轉臉去。

  于而龍站了起來,獨自沿著一條不大的河浜,向前溜達,因為他終於辨認出,這裡再往前走,正是當年廝殺血戰的沙場。啊,芳草萋萋,碧水依依,什麼可以憑弔,可以回憶的遺跡都看不見了。

  「嘿!幹什麼去?」地委書記在招呼他。

  「看看——」他想:這是我來沼澤地的目的呀!

  「別走遠了,咱們一會兒往湖邊走,該找一條過河的船,渡我們到閘口鎮去。」

  于而龍懶得去答理。剛來,怎麼能走呢!不,他順著河浜,遠遠的波濤聲,又使他回到那永世難忘的場景裡去。

  「原諒我吧,哥!」

  他猜不出他哥哥躺在沼澤地裡,在槍聲逐漸平息下來,熬過生命最後一刻時,到底想些什麼?他始終記得那憤怒而帶有責備意味的喊聲:「開槍啊!二龍,朝他們開槍啊!」看得清清楚楚,他哥跳上了船,把敵人注意力最重要的目標,從人們身邊撐開,也就將王經宇保安團的火力全部吸引走了,以他那樸實無華的生命,為大家爭取了時間。

  「朝他們開槍啊……」這是他最後的一個要求。

  他們是誰?于而龍現在把三十多年的前前後後一想,好像直到今天,才領悟出於大龍的話裡,顯然並不是沒有所指的。趙亮曾經說過:大龍是有些什麼話,要跟我說的,可來不及了,情況非常緊急,船的目標太大,他是警衛班長,讓別人掩護幹部撤退,自己駕船走了。

  他究竟想說些什麼呢?

  也許他認為于二龍應該明白,然而他的弟弟,過了三十年,也不曾開槍,相反,自己倒落了個遍體鱗傷。「原諒我吧!哥!我沒有完成任務。你的囑託,要不是來到石湖,已經淡忘得差不多了……」

  他回想起他哥歡樂不多的一生裡,那種對蘆花的愛情,那種不善於用語言表達,而只是默默的無聲的愛情,怕是他胸懷裡視之為最光明、最聖潔的東西了。雖然它像無根的飄萍一樣,找不到一塊可以落腳生根的地方,但他還是懷著深沉的感情,對待那個距離愈來愈遠的蘆花。

  愛情,那是無法按一個固定的模式框起來的,正如七個音符,可以譜寫出無數不同的樂曲,它有它自身才有的,誰也不能左右的特殊規律,勉強的愛情是不會幸福的,遷就的婚姻只會帶來痛苦。

  於蓮在繞了一個圈子,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以後,又回到了陳剴身邊,而陳剴呢,也同她一樣,受到了不必要的創傷,至此,他才相信,沒有愛情的結合,終究是要離異的,那杯苦酒還是不要喝的好。

  ——原諒我們,哥,我們都是活生生的普通人,不是神仙,不是聖賢。產生神仙和聖賢的傳奇時代,已經過去了。

  船撐走了,一去再也不回來,趙亮命令大家快撤,他負責掩護。那些日子,遊擊隊一連串的失利,總是他,從江西蘇區出來的紅軍戰士,像護衛天使似的,使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平安脫離險境,他沖在最前,撤在最後,好像已經成了習慣,大家也不爭執地順從地退走。

  于二龍和蘆花一溜煙地跑著,她不時回過頭去,擔心地看望,他催促著:「快,鬼子要掐住湖邊,我們就跑不掉啦!」

  「下湖?」

  「只有那一條路。」

  她擔心她的水性:「我怕遊不到閘口鎮。」

  「只要我有一口氣,你就能活!」

  在石湖裡長大的于二龍,漫說幾裡水路,即使再寬闊些,也不會望而生畏。但是兩支步槍,一些子彈,可是真正的累贅。槍是來之不易的,子彈也像吝嗇人手裡的銅板,不捏出四兩汗來,捨不得按入槍膛,怎麼能捨得拋掉呢?遠路無輕載,這一帶湖水入海處浪急漩深,確實是沉重的負擔了。

  蘆花起先還有點勁頭,遊得比那有名的魚鷹要矯健些,將江海那支二十響,頂在頭上,奮力地劃著。

  他提醒她:「勻著點勁,路還長著呢!」

  她溫順地點點頭,那神態充滿了信任,把全身心都寄託在他身上,她相信他會保護自己,渡過那漫長的波濤起伏的險惡航程。離開沼澤地越來越遠了,槍聲逐漸稀疏,而石湖的浪濤也越來越洶湧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