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一〇


  「她苦笑著:『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假如他真的翻臉不認帳——』

  「『那就連他也一塊弄走,給我們開路,哪怕拼個你死我活。

  有什麼法子,得執行命令,得聽從決議,儘管它分明是錯的。』

  「我不禁反駁她:『濱海的會,你是參加的呀!』

  「她肯定是不便於和我講的了,沉默一陣以後說:『小謝,你聽見了的,王經宇怎麼知道我們要運軍火?』

  「經蘆花那麼一提,我也不禁納悶起來……」

  路大姐插進來說:「那還用說,他們那邊有我們的人,難道我們這邊就沒有他們的人?」

  「那到底是誰呢?路大姐,你是幹鋤奸保衛這一行的,我可至今背著黑鍋呢!」江海把蛋糕上切開來的「快樂」兩字,統統撥到自己的盤子裡:「要知道,當嫌疑犯並不快樂!」於是他把那些櫻桃肉用叉子挑進嘴裡,逗得大家都笑了。

  關切著生母命運的于蓮,催著謝若萍講:「媽,後來呢?」

  「後來,是你江伯伯的罪過啦!他是推卸不掉責任的,約好了他應該帶隊伍來接應我們,誰知來晚了一步,被一股殘匪,就是麻皮阿六打死後,獨眼龍領著的餘黨,想發筆橫財,把我們糾纏住了。當然有可能是王經宇暗地串通的,他們總是穿著一條褲子,但是蓮蓮的媽媽說話算話,把那個女特工人員放了,還給了一筆酬勞,其實,滿可以拿她做擋箭牌,讓王經宇去抵擋那個獨眼龍。現在,只好以有限的人力支持,好在我們彈藥充足,蘆花的槍法又好,打得那夥匪徒靠不了邊。但不幸一顆流彈,打中了她的右肩,倒在我懷裡。這時候,才聽見濱海支隊的軍號聲,就這樣,她為她支援過的那個錯誤決定,付出了血的代價。」

  在機艙裡,江海嘆息地提出了一個奇特的問題:「存在不存在無罪的罪人?」

  于而龍想起被專政了的兒子,被批判過的女兒;想起了自己十年來總在被告席裡站著,難道不都可以稱之為無罪的罪人嗎?

  「都是歷史陳跡了,是非功過留給後人去評論吧!不過,那天在宴會席上,若萍對我的指責,並不完全正確,對一個不瞭解詳情的批評者來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沉默。」

  「牢騷太盛。」

  「罪人確實不是我,但我承擔了責任,這就是我的錯。」

  于而龍懶得去追究三十多年前與己無關的舊賬,僅是自己頭腦裡的紛紜煩擾,攪還攪不清咧,便說:「其實我老伴也是純屬多餘,女人們心眼窄。」

  「不,我是有錯的。」他說,多少有些後悔。「我不該相信那些假情況,不該支援那個荒謬的決定。」

  「怪了,那到底是誰決定的?難道是蘆花自己,她自討苦吃?」

  江海嚷了起來,把機艙裡民航工作人員嚇了一跳,直以為出了什麼事:「不,她壓根兒就不贊成,一開始,她就懷疑那些誇大了的敵情,四四年,『大東亞戰爭』搞得日本人精疲力盡,已經失去力量來大規模『掃蕩』了,所以她反對那個決定。後來,她見到了我,便把同志們支開,單獨對我說:『任務完成了,可決定是錯的,我白挨了一槍,這一槍等於是他打我一樣。』」

  「誰?」于而龍問。

  「是他搞來的情報,是他堅持作出的決定,是他利用了我們那種不怕過頭,越左越好的思想情緒,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像嚇破了膽似的疑神見鬼,結果吃了這個虧。」

  「他?」

  「對,蘆花說的就是他!」

  「難道——」于而龍這才想到敢情不是和自己毫無關連,而且仿佛在眼前打開了一扇小窗戶,雖然透進來不多的陽光,但終究使他豁亮了一點:「哦,原來是他幹的。」

  「是他。」

  江海伸出來兩個指頭,在他面前晃著。

  第二節

  話題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他身上來。

  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只消舉起兩個手指頭,大家就明白指的是誰。

  江海問:「我不明白,你們倆從石湖分手以後,一個天南,一個地北,怎麼又搞到一塊?也許,蘆花今天的下落,該和你們重新合作有關連的。」

  于而龍望著這位生氣勃勃的老鹽工,心想:「所以,你是幸福的。」

  「講講吧!老天爺怎麼又把他給你送去的呢?」

  那還是六十年代初葉的事情了。

  猛然間,于而龍簡直認不出這位高門樓的二先生了,他和王緯宇是在蘆花墓前握別的,所留下的最深刻印象,莫過於那雙冰涼而又顫抖的手了。那麼,這個大高個子是誰?堂而皇之地跨進了四合院。

  石湖分手以後,天南海北,不謀一面,只是斷斷續續地保持著聯繫,但每年夏季都能品嘗到金線荔枝的于而龍全家,只是到剝著吃的時候,才能想起托人捎來禮物的王緯宇。於是不免沉湎在往事的回憶裡,那個風流倜儻的人物,確實也有足以使人留戀的地方,但于而龍照例要笑駡幾句,似乎人相隔得遠了,嫌隙也就不存在了。然而在於蓮、於菱的心目中,卻認為他是個和金線荔枝同樣甜蜜多汁的人物,總惦念著這位和他們爸爸一塊打過遊擊的英雄,但王緯宇的模樣,時隔多年,在於而龍全家人腦海裡確乎有些淡薄了。

  「誰?」于而龍無論如何想不到站在葡萄架下的陌生人,竟會是打過架,吵過嘴,罵過街,不止一次決裂,又不止一次修好的王緯宇。哦,認出來了!「老天——」他一拳打在了這個歷史系大學生肩上,差點把眼鏡打落了。「你這個混蛋,按說比我大三歲,屬虎的,對不對?但我倆站在一起,准會把我看做是你的老大哥。」

  那緊握著于而龍的手,不再是那樣冰涼而顫抖了。

  王緯宇那公子哥兒的漂亮氣概,叫于而龍嫉妒:「終究是年輕時沒受過罪,底子好啊!」他心裡想著,然後,請客人進屋。「文教廳長嘛,吹拉彈唱,悠閒自在,比不得有個工廠墜在後邊,到底要輕鬆些,一般規律,無憂無慮的人不大顯老。」

  王緯宇把整個南國風光都帶來了,大包小簍,塞滿了寬敞的走廊,立刻,于而龍的那座老房子裡,充滿了亞熱帶植物園的芳香。

  「你應該先打個電報來,混蛋。」

  「遊擊隊嘛,突然襲擊。哎,若萍和我們那個小妞呢?」

  「我馬上來給她們打電話,通知貴客蒞臨。這一陣忙得我七葷八素,專家全滾蛋了,連一張擦屁股紙都卷了走,撂了台,要我們的好看。差點停了擺,玩兒不轉,現在總算勉強活過來啦,你來正好,我要高興高興,痛飲黃龍!哎,就你獨自一個嗎?哦!兩口子,夏嵐呢?去宣傳部報到,短期進修,好,你呐?玩來了,單純的玩麼?混蛋,真有你的。——喂,若萍嗎?怎麼電話鈴響了半天也不接?你猜誰來了?哈哈,是南風把那位美男子吹來了,快回來,快!——能多住些日子嗎?哦,休假,真叫人羡慕。——你還猜不出來?我的大夫,是王緯宇,老夥計。喂喂,喂——瞧把她高興的,電話都掛了。你們地方上就是好說話,還可以休假。我,真慚愧,十多年想回石湖看看,也擠不出空兒。——喂,美院嗎?西畫系,你給找於蓮聽電話,麻煩。——蓮蓮學美術了,想不到吧?路大姐非讓她學,你想,就沖我,她哪來的藝術細胞?瞎鬧!——喂,蓮蓮嗎?你緯宇伯伯從南方來了,請個假回家來,別忘了帶點助酒興的佳餚,讓我和你緯宇伯伯幹兩杯!——怎麼樣?還那麼能喝嗎?」

  「量窄得多了。」

  「在造輿論麼?」于而龍趕快堵他的嘴:「狡猾的酒徒,往往先築防禦工事。」

  「不,南方太熱,喝不下去多少酒,再說,心情也大有關係,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嘛!」

  「又來了,又來了!」于而龍多年不聽他動不動引用詩詞這一套了,哈哈大笑:「怎麼,不大舒暢麼?」

  「蛖!」他歎了一口氣,眼皮垂下來。「人事關係緊張複雜,咱們不適應那裡的氣候。」

  「啊!不服水土!」

  「出了一點事,二龍,待不下去啦!」

  「怎麼搞的?」于而龍看他委屈的樣子,要為他打抱不平了,遊擊隊長是非常護衛自己同志的。

  「為了一個賤貨,差點連黨票都丟了。」

  于而龍立刻暴跳起來:「你,又搞女人——」他努力捏住自己的手,要不然,會結結實實賞他一記耳光。但他來不及發火,謝若萍和於蓮幾乎同時踏進院子裡,緊接著,夏嵐也來了,於是只好壓住火,接待這位初次見面的編輯。院子裡很少這樣熱鬧過了,因為大家都不拘束,只是夏嵐在觀看流覽他們整個四合院時,見到於蓮房間裡那些裸體女像,嚇得連忙掩眼退出來,有點大殺風景,使畫家心中不快,悄悄地向她媽嘟噥:「鄉巴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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