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〇八


  江海笑了:「不,你說錯了,醫生同志,惡鬼原來也披著人皮站在我們隊伍裡,只不過有更強大的敵人在面前立著,同舟共濟的心理,使得他們規矩些,老實些,收斂些罷了。」

  周浩擺了擺手:「不完全是這樣,同志們。若萍那時候和現在的蓮蓮一樣,天真爛漫。說句不中聽的話,還不太懂事。江海,你應該有所體會,儘管在那狂風惡浪,大敵當前的時候,他們也是同舟並不共濟,你以為那些人就不搞些手腳啊?照搞不誤。只不過由於你忙著和敵人拼命,而顧不過來罷了!同志們,手腳是多種多樣的,有時候拿槍拿刀,有時候就是別的花頭了!」說著,他把蛋糕推到席中,舉起刀叉:「請吧,不必客氣,領情就是,現實生活並不總像奶油蛋糕這樣甜蜜的。」他一刀從「生日快樂」四個字劃過去。

  勞辛倒了一盅酒端到他跟前:「請吧,『將軍』!」

  「怎麼回事?」

  「你談到了現實生活,該罰酒!」

  「哈哈,讓你鑽了空子!」

  路大姐笑著說:「怪不道蓮丫頭這些年來總受罰,也許是總愛畫現實生活的原故吧!——好啦好啦,若萍,你快講下去吧,蘆花該怎麼辦呢?」

  謝若萍接著往下講:「……正在為難的時候,一艘小篷船輕巧巧地來到我們駐地。我記不得那船家姓什麼了,反正他頂著一個皇軍情報員的身分,為我們往返聯絡,傳遞消息。我們以為他給搞來了糧食,因為那年旱得厲害,顆粒無收,遊擊隊的肚子問題成了難關,所以老江的白薯幹才身價百倍,要我們拿軍火去換。誰知那船家笑嘻嘻地說:『一個送上門的俘虜,我給你們運來了。』

  「那時,老百姓的心向著我們,也指望著我們,而我們總跟人民群眾心貼著心,所以關係融洽極了。

  「他回頭向艙裡招呼:『上岸吧,到地方啦!我也不知該稱呼你是太太,還是小姐?』

  「從船艙裡鑽出來一位燙著頭髮,城裡打扮的婦女,一見是荒鄉僻野的孤村,便問:『你把我送到什麼地方來啦?』

  「『我把你請到石湖支隊做客來了。』

  「那個婦女一聽『石湖支隊』四個字,腿一軟,賴在了艙板上。我們把她請上岸,她哭天抹淚地說她去石湖縣城看表兄的,哀求我們放了她。

  「『哼,別充好人——』說著那個船家把幾張『儲備票』擲還給她:『還你的船錢,我是看著你從國民黨的黨部進去,又換了這身打扮出來的,好好地跟同志們講講清楚吧,我要圖錢,還不攬你載呢!』說罷揚長而去,等蘆花趕來,船已經劃遠了。

  「蘆花在湖東有許多基本群眾,關係密切得猶如親戚一樣,就拿這位船家講,就經常來看望蘆花,有時還特地給她送點吃食東西來,親切極了。大旱之年,細米白麵可是珍貴之物,奇怪得我朝肖奎打聽:『這個人怕是指導員的娘家哥吧?』

  「『不是,根本不沾親帶故。』

  「『那麼,怎麼這樣熱呼呼的?』

  「『都這樣的嗎!』

  「『誰們?』

  「『老百姓哪!指導員不論到哪兒,就把心貼在他們身上。

  哦,想起來了,好像聽說過,有一回,指導員搭過他的船,救過他老婆的命——』

  「『哦!難怪呢!原來如此。』

  「的確,那時我們全靠群眾活著,所以心裡也就比較地要有群眾些,倘若失去群眾支持,搞些不得人心的事,更甭說傷天害理的倒行逆施了。敵人一圍村子,把你裹在鄉親們中間,只消一個眼色,一點示意,你就完啦!」

  于而龍被他老伴這種「初一過了初二,十五就是月半」的真知灼見逗笑了:「好啦好啦,今天不是做禮拜,你還是不用懺悔吧!」

  「現在開始懺悔也不晚!二龍——」勞辛喝下一盅酒:「我先罰了再說,你認為我們在人民心目中的那個形象,還那樣完好?」

  謝若萍顯然不願他們爭論這類令人痛心的題目,便截住詩人的話說:「那位落在我們手裡的國民黨特工人員,還算是明白人,以後還幫過我們幾次忙。當時和盤托出了她的使命:她是派來和投降的王經宇取得聯繫的,只求馬上把她放回。

  「蘆花說:『忙什麼?呆兩天,玩玩看看,說不定會跟我們一塊抗日呢?』然後她關照炊事員給這位『客人』安排飯吃,還叮囑要弄得好一點,把傷患捨不得吃的糧食,都給她吃了。

  「我跑去找指導員抗議,因為我是醫護人員。

  「她聽完了我的話,心又不放在上面,倒是從頭到腳地打量我,盯得我渾身發毛。怎麼啦?我說錯了,不該維護傷患的利益?要不,我做錯了,搜查了那個婦女?可是那封給王經宇的密信,就是這樣弄到手的,要不,她才不肯承認呢!「誰知那一會兒蘆花的腦袋裡,已經琢磨出一個主意:一大堆集中起來的軍火,已經成了一塊心病,必須趕快運走。所以她突然問我:『小謝,給你個特殊任務!』

  「『幹嗎?』

  「她眼睛亮晶晶的,幾天來的愁雲一掃而空,興奮地對我講:『你敢不敢冒充一下那個女特工?』

  「我嚇了一跳:『做什麼?』

  「『朝王經宇借路,走!』她拉住我,要跟大夥兒合計合計去,人們一聽樂壞了,笑得前仰後合。可誰也不考慮我是否勝任,是否膽怯,好像那是不該存在的東西。但我確確實實害怕,因為和敵人這樣近交手,有點怵頭。於是我強調,我沒有她那燙的飛機頭,而且也學不來那種交際花的樣子,因為石湖是個小縣分,我哪裡見過世面。然而在大家眼裡,還能算個問題嗎?生命都可以拋掉,一點困難還不能克服?蘆花鼓勵我:『你肯定能辦到的,王經宇是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要給他一點真貨看看。』

  「『頭髮怎麼辦?』

  「也許一頓飯吃得高興了,而且看到我們並無加害於她的意思,那個女特工人員和我換了穿戴以後,對於頭髮問題,她倒幫著獻計獻策說:『容易得很,找根火筷子,燒紅了,給你燙兩個小發卷,用頭巾一裹,能混過去。再說,他只見過我一面,還是在麻將牌桌上,不會記那麼清楚的。』

  「哦!天哪,受的那份罪就別提了,那不是燙髮,是燎毛。那個婦女,我敢擔保她不是折磨我,然而,頭皮被她燙破好幾處,別看是柴火燒熱的鐵筷子,燙起人來照樣要命,差點暈倒過去。肖奎看得不忍心了,啪地掏出手槍,頂住她的後心,威脅著:『燙壞人,小心老子斃了你!』

  「但肖奎的好心,造成我更多的痛苦,那個女特工人員手一個勁地抖,我的頭髮一綹一綹地給燒焦。當時,我從心裡詛咒那荒謬的決定,一項錯誤的決策,得多少人為之付出代價呀!

  「我們進城了,蘆花和我一路,雖然有她在,而且也已經演習過了,但心裡仍是敲鼓,惴惴不安,比第一次參加戰鬥還要多一層恐懼。在火線上,除肉搏刺刀見紅外,敵人只是一定距離以外的一個靶子,至少能有點迴旋餘地,可是在那樣混亂嘈雜的望海樓裡,面對著面,天哪,該不會出醜吧?

  「『喲,小謝,你的手怎麼像塊冰似的?』

  「『那位小姐的旗袍、短大衣太單薄了。』我當然不好意思承認自己膽怯和緊張。

  「『用不著害怕,小謝,到這種時刻,只有鼓起膽子往前沖,槍子專找膽小鬼,向後退可不是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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