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八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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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緯宇呆呆地立著,忘了他的介紹人的使命,而是被那幅著意描畫的特寫吸引住了,畫面上一對沉默的,若有所思的大眼睛,似乎在凝視著他,不論他在院子裡哪個角落,也仿佛被她緊緊盯著。 謝若萍略微知悉一點這位船家婦女的命運,但是幸運的人是不大容易同情別人的不幸的,所以也不想知道更多的悲慘細節。 開玩笑地說:「哎,你們二位元應該認識她吧?她是誰?」她本意倒是要將老頭子一軍,因為女兒來信裡的俄語,給她留下了疑竇。雖說她從未懷疑過丈夫的忠誠,但惱人的嫉妒心總使她對這個在船艄搖櫓的婦女持有戒意。沒料到她的話叫王緯宇大為尷尬,而正吃著自製冰激淩的夏嵐,馬上發現到自己丈夫的微妙變化,放下玻璃托杯,像記者採訪似的詢問:「你能否透露一點背景情況呢?」 夏嵐哪裡知道畫中人的底裡呢?于而龍對於朋友的往事,他那隱惡揚善的漢子精神,認為既往之事,留給歷史去評價吧!何必播揚出去,讓別人再受奚落。現在謝若萍歪打正著,偏偏於蓮又在編輯的醋海裡投進一塊石頭,畫家說:「她還向我打聽過你呢,緯宇伯伯!」 王緯宇恨不得於蓮一口被冰激淩噎死才好,因為夏嵐妒火中燒,會失去理智,大吵大鬧撒潑的。何況今天負有紅娘使命,要把徐小農和於蓮的紅線拴在一起,倘她打翻醋罎子,可就要砸鍋了。 他求援地望著于而龍,希望他能給解圍。 「不奇怪,在石湖打了幾年遊擊,誰不認識!」于而龍給副廠長圓了場。 「不,爸爸,聽她口氣裡,似乎早就——」於蓮又回想起那搖櫓婦女欲言又止的神情。 夏嵐急切地追問:「蓮蓮,快說下去——」 於蓮笑了:「也許我將來才能理解,誰知道,生活的艱辛,還沒有把我磨煉出來,她,似乎不太幸福!」 謝若萍感觸地說:「對,蓮蓮,最不幸的,總是我們女人,包括她——」她指著速寫上那眼睛似乎會說話的,失去了青春,失去了歡樂的中年婦女。 說實在的,第一次會見,徐小農給於蓮留下的印象還算不錯。 過了不久,油畫的基本輪廓勾勒出來了。 整個格調顯得低沉,這使于而龍想起五十年代在國外實習時,那時還算得上好客的主人,曾經領他們去參觀圓蘿蔔頭的教堂,裡面的宗教史詩畫,就是這股壓抑的味道。 於蓮說:「正是我想達到的。」 「使人覺得憋得慌,我用老百姓的話對你講!」 「明快的色彩缺乏真實基礎,和空洞的豪言壯語一樣,虛假的自我安慰罷了。我們為革命所付出的那麼沉重的代價,僅僅表現革命樂觀主義,是不夠的。」 「還是應該昂揚一點,調子應該高些。」于而龍皺著眉頭。 「那是一個不可能有笑的冬天,爸爸!」 「冬天孕育著春天的生機,你應該畫出希望來。」 「爸爸,你說得太對了!」她從梯磴上下來,好像作為一種獎勵似的,跟她爸爸親了一下:「冬天裡的春天,這大概是所有巨大歷史轉變時期,必然出現的自然現象。我要把它畫出來。」 「別犯瘋,蓮蓮!」他推開纏住他的女兒,對於她的洋習慣,實在不喜歡。老大不小的女孩子,當著客人,有時也毫不在乎和她的「二老大人」親嘴貼臉,弄得老兩口無可奈何。 「需要我向你彙報一下那位元求婚人的情況嗎?」於蓮問。 「我看你倒頂能支使他的,評價怎樣?」 「兩個字。」 「什麼?」 「雞肋。」 父女倆大笑起來。 油畫終於脫稿了,像磁鐵一樣吸引著他,特別是送子參軍的母親,擾得他靈魂不能平靜,作為一個遊擊隊長,當時,有多少母親把孩子交到他的手裡呀! 她是誰呢?每當他看了以後,總在不斷地思索。 他還不能完全欣賞自己女兒的藝術手法,弄不明白那些抽象的線條和陰影究竟什麼涵義?為什麼冬天淡漠的陽光,會是一塊一塊的?還有,那不合乎比例的眼睛,也使他接受不了。但是也怪,看了一眼以後,便再也不能忘卻。每天從工廠回來,無論多晚,無論忙到什麼程度,總要推開畫室的門,看看那有許多語言的眼睛。 她就是那個搖櫓的四姐麼?不,已經不完全是,連王緯宇都悄悄地對他耳語:「我向上帝發誓,不大像那個人了,我倒看出來一點蘆花的影子。」 「瞎說,蓮蓮不會記得她媽的模樣——」 但是,經王緯宇一提醒,那一夜,他真的失眠了,於是老兩口從床上爬起,來到畫室,站在那裡,久久地仰望著畫中的母親。 「也許是精神作用,我怎麼越看越像蘆花?」 謝若萍說:「只能說精神上有點類似,蓮蓮她媽要年輕得多,而且比畫上的母親英俊,特別有股吸引人的魅力。我記得我頭回見她,她女扮男裝,進城到我們學校裡做工作來。猛乍一看,一個可精神、可漂亮的小夥子,同學們都看傻了。」 不知什麼時候,於蓮站在他們身後:「在欣賞我的傑作麼?」 「快要送出去展覽了,我們再看看——」于而龍說:「是的,為那漫長的苦寒日子,我們付出過沉痛的代價,一味樂觀主義,或者爽性撇在腦後不去理會,那是不真實的。你在那剛接過槍上火線的孩子臉上,畫出了光明和希望。作品的生命力就有了。」 謝若萍笑了:「最有趣的是小農,他說:『看誰敢提個不字?』那勁頭,真是忠心耿耿——」她望著眼前充滿青春活力,有著誘人丰姿的女兒,不難理解徐小農神魂顛倒,恨不能整天長在這四合院裡。 於蓮敏感地問:「看樣子,你們非要我嫁他不可啦?」 「我不曉得你還要挑啥樣的?」 「他只能使我可憐,而不使我可愛,明白嗎?二老大人!」 「別任性!」她媽媽勸誡著:「你只能被人侍候,哪能去侍候別人,小農聽話、老實,是個合適的物件。」 於蓮說:「如果我真心愛那個人,我甘心情願像世界上最好的妻子那樣去侍候他,別以為我做不到。」 于而龍不覺得和官居三品的老徐結親有什麼好,但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反正,他看到別的追求者,都陸陸續續退出了競技場,告別四合院。那麼,以吉姆車和顯貴父母為後盾的徐小農,獲得他女兒的局面,是勢所必然的了。 「似乎是二十世紀的變相搶婚,真討厭。」于而龍有著一副天生的拗骨,總是要反抗那種強加在他意志上的東西。那天晚上,他不想表態,只是把自己沉浸在那幅快要送去展覽的油畫裡。 哦,那些粗看起來,仿佛是格格不入的線條,構思獨特的光線和陰影,都渾然成為一體,半點也不多餘,而且,甚至是缺一不可了。 「死丫頭呵……」他讚歎著,而且不知不覺地像夢幻那樣沉醉過去,仿佛自己擠進在那群支前的鄉親中間,尤其是那媽媽的小兒子,正接過他哥哥的槍,馬上要到火線上去,使他激動不安。正是這些母親把兒子獻給革命,革命才獲得成功的呀!可是現在還有多少人記得起她們呢?戰爭已經離我們很遠很遠了,誰也不大想起在戰爭中失去兒子的母親,失去丈夫的妻子,是怎樣為革命做出最大犧牲的。忘了,甚至支隊裡那些勇敢善戰,打起仗來不要命的小鬼,都漸漸淡忘了,那些孩子全部犧牲了,而他,卻活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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