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八〇


  錯啦!于而龍,她親自領著秋兒,還有那條非蹦上船的黑狗,帶著你愛吃的馬齒菜餅,搖著舢板來尋找啦!

  老林嫂,總是把歡樂帶給別人,而把別人的痛苦和不幸,攬在自己身上的善良老媽媽,她活到今天,該是多麼的不容易啊!而她永遠是無償地付出一切,從來也不想得到什麼報酬。

  他還記得于蓮留學回國,分配在一個藝術單位,領到了她第一個月的工資,「烏拉」了一陣,起碼當時自己做出了四五種方案,怎樣來花掉幾十塊錢。但是,一下子她改變主意,騎上車到郵局,把整月工資匯給了整年背著她長大的乾媽。

  可是匯款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水生附來一封信,說是蓮蓮要能回石湖住一陣子,比匯錢不知強多少倍。于而龍明白,由於四合院裡興出來的許多規矩,什麼公筷制啊!什麼一早起床就進洗澡間啊!老林嫂是無論如何也不肯來城裡做客,受那份洋罪的了。

  正好於蓮想畫些什麼,特別是她那份愛情,在葡萄架下被眾人生生給扼殺以後,她也像她弟弟那條被燙傷的獵狗一樣,需要躲在洞穴裡去舔撫自己的傷口。於是在那位萬能的王緯宇一手操辦下,沿途像國賓似的人接人送,帶著那條於菱五分鐘熱度已經過去的獵狗,順利地回到故鄉。整個柳墩的鄉親都出來了,迎接由地委書記江海親自陪伴的於蓮。

  在縣城裡,一個科級幹部,路人都會為之側目,所以小小柳墩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頭一回出現了這樣熱烈壯觀的場面。地委書記當做寶貝也似的客人,那還了得?被褥,席夢思,鋼絲床是從縣委小招待所謎園運來的,要不是於蓮的堅決反對,連服務員,廚師都要派到柳墩來照應她的。

  老林嫂直是感歎:「蓮蓮,你可真成了金枝玉葉了!」誰知這位為革命奉獻了一切的烈屬,她的話是諷刺呢,還是驕傲?或者是從心底裡感到的一種委屈!沒過幾天,于而龍開始收到他女兒,從石湖陸陸續續寫來的信。

  「……我坐在新栽的電杆,剛接通的電燈下給二老大人寫信。乾媽說,要早些日子回柳墩,我們也就早不用油燈,托蓮蓮的福,我們全村亮亮堂堂,不用摸黑了。然後,她歎了口氣:『鳥就是這樣子的,長大了,飛走了,可老窩呢?管它風吹雨淋,忘了,再也記不得了。』

  「現在,談談我自己,你們別惦念,一路平安,替我謝謝法力無邊的緯宇伯伯,他說得非常正確,他的名字就是護照,就是通行證,人們把我托在掌心裡送回故鄉來了!

  「但是,真正從心坎裡歡迎我的,是背我長大的乾媽,她撲上來,緊緊地摟住我,先是笑,後是哭,抱著我似的進了屋門,連地委書記都不管不顧了。她那臉上又是笑容,又是淚花,我敢說,你們別嫉妒,她比你們更愛我,要是我說一聲:『乾媽,我要你的心!』她會毫不猶豫地剖開胸膛掏給我。假如有那麼一天,我向你們討的話,親愛的爸爸媽媽,你們捨得麼?……」

  讀著信的老兩口交換了個眼色,彼此也都心照不宣,為了那副部長的門楣,強使她割捨了愛情,是多麼傷害了少女的心?

  如果真的疼愛自己的女兒,為什麼要讓她作出犧牲呢?

  「……上封信告訴了到達的情況,這幾天,乾媽成天守著我,寸步不離,生怕我會飛走似的。每天早晨一睜眼,她就坐在床頭端詳,在飯桌上,她看著我咽下去的每一口。我想:肯定是乾媽丟失得太多,丟失得她都害怕了,所以她才特別珍惜剩下的一點點歡樂,是不是?

  「乾媽每天領我走村訪舍,爸爸媽媽,我現在才明白,是群眾把我餵養大的呀!我喝了那麼多嬸子大娘的奶汁,我有過多少善良好心的媽媽呀!她們甚至為了喂我這個遊擊隊長的孩子一口奶,冒著挨打受罰,說不定還會送命的危險。想到這裡,看看這些護庇過我的媽媽們的生活,憑良心講,遠不是那麼愉快的。我也看到了藏過我的缸、甕和地窖,那些人家,說實在的,還那麼破破爛爛,我心裡感到十分壓抑。她們,為我們付出了一切,把我們托上了雲霄,而這些善良的人,繼續過著絕不是十分愜意的生活。爸爸媽媽,乾媽不是輕易說出『忘了』這句話的。

  「我的心太沉重了,爸爸,媽媽,就覺得目前自己感情上的一點負擔,實在是不相稱的卑微……」

  于而龍看完信後說:「看吧!蓮蓮的心跳出了自己的小圈子,該想畫點什麼了!」

  果然,沒過兩天,收到她的一封長信。

  「……一個題材在我腦子裡醞釀著,無論如何也推不開了,也許是那些媽媽們的乳汁,在我血管裡流動的結果,我打算畫一個為革命獻出一切的母親形象,在那個年代裡做出最大犧牲的人就是母親。我要不畫她們,就愧對那些用乳汁餵養我的媽媽們了。

  「因此,我每天都要走訪,尋找我畫中人的模特兒。

  「惟一從心裡感到遺憾的,是再也見不到埋在銀杏樹下的蘆花媽媽,那天,乾媽陪著我在蘆花媽媽的墳上,坐了好久好久。那塊刻著五角星的石碑,已經生滿蒼苔,我望著颯颯做響的銀杏樹,確如你們所說,那棵巨人也似的樹,給人留下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印象。要是媽媽活著,我想她肯定是最理想的模特兒。因為我的草稿,乾媽看了,她說很像蘆花媽媽。啊!她要仍舊活在這個世界上該多好啊!

  「但是我要畫出來,無法抑制的創作衝動,已經使我饑火中燒,乾媽陪著我東遊西逛,那當然是她最樂意的事情,我像她的展覽品一樣,到處炫耀。——哦,還有那條緊跟著的獵狗!不是吹,爸爸,在石湖上,我現在的名聲,比你當年的遊擊隊長還響,幾乎無人不知老林嫂背上的寶貝回來了。

  「爸爸,媽媽,你們還記得石湖嗎?

  「我找啊找啊!連乾媽都詫異了:『蓮蓮,你像是丟了些啥?』我怎麼回答她,其實我是什麼都沒有找到呀!

  「真幸運,我終於找到了理想的模特兒!」

  緊接著,於蓮用俄語寫了兩句:「爸爸,我很榮幸獲知您一些早年的羅曼史!」

  于而龍嚇了一跳,同時看信的大夫忙問:「蓮蓮寫些什麼?」遊擊隊長想了想,回答著:「好像是有關藝術創作的浪漫主義問題吧?」

  謝若萍以一種女性的精細心理,察覺他在撒謊,但又暫時不戳穿地掠他一眼。

  「……昨天,我從陳莊搭船去閘口,準備去拜訪鄭老夫子的故居,和那座哥特式小教堂,上船時,霧很大,船上的搭客也多,只聽一個悅耳的聲音在招呼大家。到得湖中,霧散天晴,陽光燦爛,湖山的色彩鮮豔極了。我突然發現船尾搖櫓的那個中年婦女,一張矚目遠望、聚神凝思的臉,不正是我正要尋找的模特兒麼?真是『眾裡尋他千百度,驀地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猛然站了起來,頭碰著艙頂也不覺得痛,趕緊抽出速寫冊,在櫓聲裡繪下那一刹那的形象。她,我的模特兒,一點也不像常人那樣拘束,落落大方,坦然自若地由著我畫。到了閘口鎮,乾媽叫我上岸,我改變了主意,決定搭原船返回。

  「乾媽只好順從著我,向那個婦女付了回程的船錢,有些歉意:『這是二龍的孩子,起小讓我慣壞了,什麼都得由著她性兒。』

  「那婦女笑了一笑,沒有做聲,但那笑容使我相信,年輕時代,她肯定是個絕妙的石湖姑娘,是相當美的,要不然——」

  於蓮又用俄語寫了一句:「通常來講,美女總是愛慕英雄的。」

  于而龍估計,准是老林嫂給孩子講了早年間那些沒影的事,他老伴只懂醫用拉丁文,笑了:「又是藝術創作的術語嗎?」

  「是的。」于而龍這回面不改色地答覆。

  「今天,我又專門去搭她的船,她讓我畫,但很少同我交談,她知道爸爸、媽媽,還有緯宇伯伯,但我對她一無所知,只聽說她有個漂亮的女兒,人家那樣講,我也相信。

  「但她還有別的歡樂嗎?不知道。她頂多笑笑,那是很快就消逝的笑,頃刻間又恢復了淡淡的哀愁。說實在的,那不是我畫中人物所需要的精神狀態,但是她那身影,她那面容,尤其是她那眼睛,和我設想的那個母親一模一樣,再也料不到那樣酷似的了。

  「我快回來了,你們的女兒已經忘掉了那杯苦酒的滋味,要在創作中尋找我失去的早歡。」

  於蓮滿載而歸,葡萄架下,舉辦了一次沙龍式的小型畫展。

  王緯宇、夏嵐兩口子引著一位客人來了,他不是別人,正是老徐的兒子小農,一個外表上還說得過去的年輕人。但是,王緯宇一眼先看到了那畫得惟妙惟肖的四姐,想轉身退出院子也不可能了。

  謝若萍拉住他:「正好,正好,也讓小農看看石湖的風貌!」

  但徐小農的眼睛,卻更多地落在畫家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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