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四五


  勞辛說:「我不贊成你把人看得那樣壞——」但詩人獨對王緯宇不感興趣,在石湖打遊擊的那些日子,他和這位歷史系大學生,也沒少打交道,但始終關係不是那麼融洽的。勞辛說過:「我不喜歡一覽無遺的詩,我也不喜歡一眼看不透的人。」

  當于而龍獲悉在蘆花犧牲那刻,有一位親眼目睹開黑槍的船家老漢的時候,恨不能馬上插翅飛回石湖,偏偏由於兒子不幸被捕而拖了下來。謝若萍看到老伴那分著急,那分焦慮,那種心力交瘁的緊張神色,也沒和他商量,就告訴了廠革委會主任王緯宇;希望通過組織上,把這個未免有點玄虛的陳年積案,幫助瞭解一下。

  于而龍火了,還從來沒有這樣向妻子發過脾氣。

  勞辛勸住了:「你放心,他不會表現出多大熱情的。」

  但是詩人說差了,王緯宇挺當回事地跑來詢問他:「不會記錯吧?陳莊?一個船家老漢?大約多大歲數?還說了些什麼?不會是神經不正常的人吧?我們家鄉可是有一種愛說廢話的牛皮匠。

  你再想一想,是陳莊?……」

  勞辛不耐煩了,閉上眼睛,拒絕做任何回答。

  王緯宇神態激動地,用拳頭擊著手掌:「我一想起蓮蓮的生母,說實在的——」也許湧在嗓子眼裡想說的話太多了,你擠我,我擠你,結果反倒半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正因為勞辛說得確切不移,所以送走縣委副書記,決定馬上去陳莊,半刻也不耽誤。

  老林嫂不解地問他:「怎麼?當真還去釣魚?」

  「要不是釣魚,我回石湖幹什麼呢?」

  那位小學教員說:「要不,還叫秋兒給你打下手去吧!」

  「不用了,再不會有那好運氣,會碰上紅荷包鯉的。」他想:要有一個孩子伴隨著,辦什麼事都礙手礙腳的。

  但是秋兒的媽媽偏堅持:「要不叫秋兒,也得等水生,哪能讓你一個人在湖裡亂闖。」

  「怕我在石湖裡迷了路嗎?」

  那怎麼行?水生的靦腆媳婦急了,在縣城那麼一個天地裡,科級幹部就是了不得的,路人為之側目。像于而龍這樣有時在報紙一大堆人名裡偶爾出現的人物,怎麼能讓他獨自劃著舢板走咧?縣委副書記可是有話在先的呀!

  老林嫂止住了兒媳:「由他去吧!他的脾氣我懂!」兒媳婦連忙叫了一聲:「媽——」但這位候補遊擊隊員卻生氣地說:「誰家請來的客誰照應,用不著別人插嘴!」

  她站在垂柳下望著慢悠悠劃走的于而龍,囑咐著:「早點回來,我給你烙馬齒莧的餡餅吃咧!」

  于而龍笑了,那是蘆花的拿手好戲,虧她還記在心裡。

  船漸漸地遠去了,老林嫂心裡在想:他急急忙忙地去幹什麼呢?按說,他應該著急去看望蘆花的墳呀!那是他的結髮妻子呀!不過,她非常信賴遊擊隊長,認為他所要做的一切必然是正確的,也許正是為了蘆花才迫不及待地駕起舢板走的!

  可是一想到蘆花的墳墓,老林嫂的眉頭打起了結。

  王惠平呀王惠平,虧你好意思笑得出口,還笑得那麼自在,呸……她朝湖裡啐了一口,于而龍已經劃得看不見了。

  老林嫂,她從來不是怯懦的,是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潑辣人,一個多重的擔子也敢挑,多大的風險也敢冒的候補遊擊隊員,于而龍弄不懂分明她心裡有話,幹嘛不敢講呢?

  他想起打遊擊那陣,要給在湖東開闢根據地的蘆花,送份檔,遞個情報,在陳莊封鎖線上的盤查卡子,突然嚴禁得一般人不容易混過去的時候,就只好找到她:「老林嫂,只得麻煩你啦!」她二話都不說,背上水生,+上竹籃,裝作討飯的叫花子走了,誰都知道,只要一查出任何「通匪」的證據,立刻就地正法。

  她膽怯過嗎?沒有。

  于而龍弄不懂,難道成為一種規律,年歲老了,人就會變得軟弱、變得瞻前顧後而喪失了膽量?王惠平能對一位烈屬怎麼樣呢?

  這他就不明白了,昨晚上,老林嫂不是已經把話點給了他:

  「反正現在要來了鬼子,老百姓不大肯掩護幹部的!」要不是她兒子白了她一眼,趕緊拿話打岔過去,肯定還會說得明白些。

  她還總算是有勇氣的,敢去找這位縣委副書記,要他站出來講幾句公道話;敢於大鬧公堂,弄得他至今還耿耿於懷。然而大概還是縣太爺官大一品壓死人,以致弄得這個不算太屈服的老百姓,想說又不敢說,不敢說又忍不住要說,吞吞吐吐,欲蓋彌彰,其實,老林嫂並不是這種含含糊糊的人。

  但是,她那張嘴確實被鉗制住了。

  于而龍想:我活了六十年,歡樂與痛苦,笑聲和淚水,成功與失敗,順利與挫折,都一筆一畫地寫在歷史上的。老嫂子,當真理的嘴被貼上封條的時候,你一個人為我喊的聲音再高,也擋不住那滿世界的喧囂,就像鬧蝗災那樣,沙沙的蝗群,鋪天蓋地而來,把整個藍天都遮黑了,能把所有綠色的植物啃個精光。你一個烈屬何其渺小,能挺得住那瘋狂的,吞噬一切的天災麼?那沙沙的咀嚼著人類良知的聲音,又在他耳畔響了起來——

  「于而龍,蘆花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麼犧牲的呢?」

  「你們怎麼出賣沼澤地的地下縣委會?」

  「為什麼你和蘆花遲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麼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為什麼被捕?為什麼投降?」

  「為什麼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腦袋,優待你?」

  「為什麼?」

  「為什麼?」

  啃吧!啃吧!蝗蟲啃的是綠葉,而兩條腿的蝗蟲卻在啃齧著每一個善良人的心。

  「唉!」于而龍想:我應該早點給她寫封信,告訴她不必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位縣委書記的氣了。但是,話說回來,那時的于而龍或者窮於應付;或者壓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持當回事,這封信肯定是不會寫的。現在,老林嫂那顆善良的心,就像這明鏡似的石湖那樣,也使他自己看到了靈魂上的灰塵。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話,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懺悔的話,也只能在他們面前低頭!

  老林嫂,她有一顆多麼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隊扯起紅旗以後,老林哥一直管著整個支隊的糧秣輜重,根本就顧不了家。老林嫂要喂飽那幾張嘴是相當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樣,風裡雨裡地出湖捕魚,而且還嫌受罪不夠似的,後來又把於蓮抱了回去。可她實在是個太累贅人的孩子,從小幾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長大的。有什麼辦法呢?她要撐船,她要張網,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還要走村串舍,為她背脊上的寶貝,去尋找那些有奶水的媽媽,討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頓,離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華里開外,計算一下吧,整整兩年啊,不論颳風下雨,不論天寒地凍,她背著小於蓮,一步一步地在泥濘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澤地裡,跌跌撞撞地著、走著,有時候不得不手腳並用,才能爬上那陡峭的堤岸,而蓮蓮還不住聲地哭鬧,在乾媽的脊背上扭動掙扎。

  「乖乖,別哭,快啦,快到啦……」

  那種場景,于而龍現在一閉眼,立刻閃現在腦際。有時情況好些,條件許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隊來;一旦緊張起來,戰鬥頻繁,她准會把於蓮抱回家去,而且總是給蘆花說:「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著。」

  於蓮如今活著,可老林嫂的兩個兒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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