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四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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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繞了個彎:「我這個人有點怪脾氣,或許是支隊長在石湖留下的優良傳統,不搞便罷,要搞,就必搞出些名堂。工業,我外行得很,初步有些想法,支隊長難得回鄉,這是學習請教的好機會。」 于而龍莞爾一笑,心想:怕不止這些吧? 「是嘛,在工業方面,你是元始天尊,看看,支隊長,想法是否切合實際?」他掏出一本工作手冊,翻到一頁,遞過去:「你是曾經出洋考察過,同外國專家合作過,搞了幾十年工業的党的工作者,肯定是點石成金。」 他記得木訥的事務長,原本不擅辭令,現在,能說得娓娓動聽,每一句都像塗了蜜的奶油小點心那樣滋潤可口。於是,遊擊隊長不得不放下雪茄,戴起眼鏡,做出一副認真的樣子去看,而且在猜測,他的目的就這樣簡單麼? 「支隊長,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我現在兩手空空,需要你的支援啊!」 「精神上的支援嗎?」于而龍幽默地問。 「這只老狐狸,看來買賣有點棘手。」王惠平心裡罵著,但嘴上卻說:「那是自然,有什麼比老同志的關懷,更能鼓舞我們呢!但是,我們是唯物主義者,沒有物,日子不好過啊!」 「他僅僅是要些東西麼?」他望著這位副書記,有點莫測高深。 「看來,你弄錯了人,我是個看戲的,可不是做戲的。」 「不會讓你肩膀總閑著。」 「你消息比我都靈通,是緯宇叔告訴你的了。」 終於想起夏嵐囑咐的話,王惠平頓時清醒了,決計不談電子電腦的買賣問題,虛晃一招,分散注意力,這件事讓水生跟他軟磨硬泡就行了;要緊的,是不能留他在柳墩,留在候補遊擊隊員家裡,儘管委婉地曉以利害,告誡了那個多嘴多事的老太婆——對她,還不能用專政的辦法,尤其現在,逼急了,老林嫂連命都豁得出去的。但是誰能把握她一時激動,說些個不三不四的話呢?對,還得把于而龍弄到城北的謎園縣委小招待所才能放心。「好!酒足飯飽,擾了老嫂子一頓,該我做東了吧?走,進城去,晚飯,在望海樓怎樣?老隊長(越來越親切了)!眼下正是鰣魚、鱔魚、甲魚當令,也是望海樓有名的風味菜,例如……」他報了不少菜名,看來,他是個座上常客。 于而龍記起縣城裡原來算是最高的建築物,那個女指導員,在湖東開闢遊擊區的時候,曾經在望海樓裡,表現出一個共產黨員破釜沉舟、決一死戰的勇氣,但副書記信口報來的那些清蒸鰣魚,剝皮大烤,雙鳳朝陽,他可沒福品嘗過。尤其是想起他自己,曾經有那麼一次機會,應邀去望海樓赴宴,然而那是一杯不得不飲的苦酒,為了營救被捕的趙亮,帶著五百塊銀元去贖他。可是,終於還是沒救回來,望海樓,他怎麼能去呢? 「依我說,免了罷!」老林嫂說。 「你也一塊去湊個熱鬧吧,哪能少了你老嫂子呢?」 「我?」她晃了晃頭,又流露出那幅油畫上負擔沉重的樣子: 「可不配哦!」 「老嫂子總是不饒人,還是那候補遊擊隊員的脾氣。」他轉向他的真正目標,再一次慫恿著:「老隊長,啟動大駕吧!」 「不!」于而龍還是老一套:「我說好要去,就必然踐約!」 「現在就走吧,汽艇來了,能空手而歸嗎?」 于而龍止住他:「別談了,好不好?」 「真他媽的頑固不化!」王惠平臉上甜蜜地笑,心裡在惡狠狠地罵,然後問道:「那也好,什麼時候來接你呢?」 「不用費事了,縣城我也不是不認路,不過先講好,望海樓我可不感興趣。」 王惠平離席告辭,笑著回答:「明白明白!」拱起手抱著拳,像跑江湖似的向大家表示致謝和道別,他滿頭熱汗,綠豆燒在往腦子裡沖。于而龍見他喝了那麼多烈性酒而不醉,和他那緯宇叔一樣,有著驚人的酒量,使支隊長為之駭然。而且他堅持邀請他進城——到了執拗頑固的地步,是不是除了客情以外,還攙雜其他因素?毫無疑問,他那吞吞吐吐的言詞背後,肯定包含著一顆叵測的心。 于而龍第一次在猜測對方心思時失靈。他暗想:倘若不是自己智力衰退,那麼就是十年來把人磨煉得複雜起來,特別像王惠平這樣的,怕是比蝌蚪文都難懂了。臨別時,他仔細看了一下,確實再也不是當年的事務長了。但是,等副書記跨上遊艇,嚇了于而龍一跳,赫然躍入他眼簾的,是那和三十年前一模一樣的背影。 難道一個人的背影永遠也不會變?他好像聽見那個從背後看去的高中生,正津津有味地,在講述偷越封鎖線的情景,蘆花是怎樣背著他到湖西來的,是怎樣用身體替他擋住巡邏隊的盲目掃射……儘管他不喜歡王惠平那大大變樣的面孔,一個過於成熟的人,總使人疑懼和存有戒心,但是那熟悉的背影,倒使他覺得親切。 「你一定來呀!支隊長!」 王惠平一邊矯揉造作地揮手,一邊鄭重其事地囑咐司機朝去縣城相反的方向開。有的人就是這樣,酒喝得越多,頭腦越清醒,膽識也越大,他需要做一次最後的努力。 遊艇開遠了,看熱鬧的鄉親和必須履行對上級迎送義務的社隊幹部都散了以後,老林嫂如釋重負地長吐了一口氣:「阿彌陀佛,他總算走了。」 「唔?」于而龍看著老林嫂。 「他?他呀!」她似乎有許多話要傾吐出來,但是終於把話壓了下去,只不過在鼻子裡輕輕哼了一聲——不細心還聽不出來的。隨後便在門口打穀場上的竹椅上坐下,接著編織蒲草拎包…… 于而龍知道她心裡不平靜,她對王惠平的冷淡忌諱,不僅僅是微賤小民的自卑心理,而是有夙怨的,也許是為了他而大鬧了一場,才結下不解的嫌隙?然而,為什麼她忍氣吞聲不講出來呢?于而龍很理解老林嫂的性格,她那張嘴像把鋒利的快刀,一向是敢說敢講的,可弄不懂,為什麼哼一聲,也是輕輕的?但是奇怪,她好像要把她滿腹的話,編織進那只拎包裡去似的,看那一下一下的緊緊勒著的動作,可以體會到她是怎樣在約束自己、控制自己了。 唉!于而龍望著煙波浩渺的石湖,嘆息著:我們生活在一個多麼紛擾的世界上呵! 第五節 遊擊隊長獨自劃著雙槳,駕著舢板,離開柳墩,往陳莊駛去。 這回他可是終於達到目的,一個人自由自在地「垂釣」了,回到石湖,那最初的紛擾,總算平安無事地給搪塞過去。現在,頭一步,自然是陳莊,因為據勞辛講,他是在那裡碰上船家老漢的。 詩人還健在的時候,于而龍總是希望他能把當時的情況,詳細地回憶出來,但患有植物神經紊亂症的勞辛,竟很像腦軟化患者,對任何細節都模模糊糊,記不真切了。 于而龍抱怨地責備:「真要命,你可憐的記性!」 「怪我嗎?我根本不覺得是謎。」 「可怕的謎,難猜的謎,總是隱藏得很深很深的。」 獨有陳莊這個地名,說得確切不移,詩人跺著拐杖賭咒,肯定不會記錯。 「會不會那老漢相中了你手裡的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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