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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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四姐慘叫了一陣,魂靈都嚇出了竅,立刻暈倒在大門檻上。王緯宇——那時是高門樓的二先生,三步並作兩步躥了過來,先把那個生活在虛幻夢境裡,嚮往著不可能存在的幸福和愛情,可憐也實在可悲的情人,拖到一邊隱匿起來,這才開始大喊大叫,滿院子的人都驚醒了。 死,是多麼艱難啊! 在微弱的晨曦映照下,風停了,雪止了,預示將是一個冬日的晴天。正好,家下人說,連老太爺都可以請出來,於是一場「幫助」——他們從來不會承認是「私刑」的——就在高門樓前開始了。 尋死不成的蘆花,被綁在他們祖先在道光年間中過舉,才許可豎立的大旗杆上,嘴裡塞著破棉套,那件舊藍布襖被扒掉,只穿著一件貼身小衫,瘦骨嶙峋地,露出了肩,露出了胸。這是她一輩子也難以忘卻的恥辱和仇恨哪,那些無恥的家丁,故意把那件麻花了的布衫用鞭梢抽破,一片一片,衣不蔽體,而且鞭痕累累,血跡斑斑,對蘆花來說,恥辱比傷痕更疼痛。 他們用蘸過水的青麻繩,一下一下地抽著,而且冠冕堂皇說不是抽打蘆花,是懲罰附在她身上的,要找替身的吊死鬼。不奇怪,棍子和它製造的「真理」,總是同時落在你身上的。 王敬堂端著水煙袋,在高臺階上的太師椅裡穩如泰山地坐著,左手捧著黃綾封套的《太上感應篇》,右臂墊著繕古堂明刻大字本《易經》,就好像憑藉這兩本聖書,就能夠增添多大力量似的。在驅邪辟魔的爆竹聲裡,喝令著:「給我打,打這些傷風敗俗、離經叛道的東西,兩男一女住在一個艙裡,可見是個不正經的貨色,要不,找替身的鬼魂會找上她?打!打得她伏,打得她討饒!」 討饒?認罪?做夢去吧!如果那樣的話,就不是石湖上鼎鼎大名的復仇之神蘆花了。 啪,啪,鞭子無情地落在蘆花的臉上,身上,因為堵住嘴,羞辱、疼痛、憤怒都憋在心裡,變成了像岩漿似的仇恨烈火,從眼裡噴發出來,她不想死了,而是要活下去。「那個外鄉人說得多好,他是人,我也是人,對的,我是一個人,有朝一日,王緯宇要落在我手裡,非剁成肉泥不可。」 那不是眼睛,是座活的火山口,慢慢地,火光凝聚了,冷縮了,彙集成一個極其明亮的星點,又映現在這位釣魚人的腦海裡。 于而龍的心像浸在水裡一樣,渾身冰涼。 這時,我們的主人公才如夢初醒地,從那被打得血肉模糊的蘆花身邊,回到現實生活裡來。 像是有人輕輕地扯了一下他的手,哦,不知不覺間,魚竿的纏線軸上的尼龍絲,全被那條魚徐徐地拖走了。誰知是不是紅荷包鯉呢?它毫不在乎地,像春遊一樣悠閒自在,根本不把于而龍放在心上。 「哦!老兄,你太蔑視人啦!這是強者充滿信心的一種表現。不瞞你講,我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日子。要是尼龍絲拉力是二十磅的話,我就強迫你就範,可眼前尚無別的法子可想,只好暫且讓步,先順著你,我得喊醒我的小助手了,他睡得太香甜,實在不忍擾他好夢,可是線軸空了。」 「秋!」于而龍向舢板上招呼。 一個十二三歲,曬得黑油油的孩子,翻身坐起,湖面上閃耀的陽光,使他猛乍睜不開眼。 「小夥子,長點精神,快把船劃過來,咱們走運啦,准是釣到了一條紅荷包鯉。」 那孩子頓時睡意全消,跳起來,一點竹篙,舢板輕巧地擦岸滑來,等於而龍上船坐穩,問道:「叔爺,怎麼著?」 「先跟住它!」 漁村的孩子個個會使船弄水,他靈活地扳槳,在葦叢中的狹窄甬道上,在碧綠菖蒲的彎曲溝壕裡,在剛浮出水面的蓮葉菱角行間,追蹤著不知疲倦的大魚,不知不覺,湖心島遠遠地落在背面,水面愈來愈寬闊了。 啊!鑽出一叢密密麻麻的蘆葦,在正前方,那強烈反光耀得人眼花繚亂的,不正是于而龍渴望看上一眼的三王莊嗎? 那些像堆堆雪花似晾曬著的尼龍魚網,那些像片片明鏡似新編織的葦簾蒲席,那些輝映著春光春水的過往白帆,那些明亮的玻璃門窗,那些新刷的粉牆白壁,那些鄉親們的笑臉,都把朝陽反射到當年遊擊隊長的眼裡。亮得他有些暈眩,有些窒息,有些不敢直視他的家鄉了。他揉了揉眼,啊!原諒我們的隊長吧!要不是鵲山老爹仍像往日那樣慈祥地注視,說什麼也不敢認了。 咦?他驚詫地注意到,那棵銀杏樹呢? 三王莊有過一棵享有盛名的銀杏樹,起碼活了幾個世紀,連石湖的《縣誌》都記載過它的史實,那大樹枝幹茂密,樹葉婆娑,在湖濱亭亭而立,遠遠望去,像傘蓋一樣。在烽火硝煙彌漫的日子裡,這棵巨樹,成了石湖支隊一面精神上的旗幟。于而龍儘管三十年未回故鄉,但對它懷有特殊的眷戀之情。因為他曾經在這棵樹下,死過去,又活了轉來,結識了共產黨員趙亮,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又在這棵樹下舉手宣誓,要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生;後來,他和蘆花突破重重阻力結合在一起,也是在這棵樹下,有了他們的家。 哦!那雖然只有巴掌大的草房,在他記憶裡,並不亞於金碧輝煌的宮殿。夜靜時,樹葉的沙沙響聲,像波濤,像海潮,是多麼令人留戀啊!但最終也是在這裡,埋葬了蘆花,告別了石湖,一走整整三十多年。如今回到故鄉,可是,作為歷史見證人的大樹呢?到哪裡去了? 因此,他聯想起自己這次故鄉之行,難道真的應了老伴的話:能不能找到那個划船的老漢?能不能斷定他的話是準確的?而更難的是能不能找到開黑槍的第三者?……本應矗立在湖濱的銀杏樹,都一無影蹤,更何況那一把三十年沒打開的鏽鎖呢?鑰匙呢?還能找尋到麼? 但是身背後那個孩子的話,給了他很大的鼓舞。秋兒猛地站起,晃得舢板兩邊都溢進來湖水,驚喜地向他喊叫:「快瞧呀,叔爺,它露頭啦!」 于而龍一陣悵惘之心登時消逝了,潛流不會永遠在水底,連魚應該是紅荷包鯉,也在給自己啟示。他順著孩子指的方向看去,魚從深水裡浮上來了,僅那黑森森的脊鰭,足有四指寬窄。 他在石湖波濤裡浪跡半生,還從未見過如此膽大潑辣的傢伙,毫不在意地躍出水面,拐了一個立陡的彎,往回游去。 他那漁民的手,饞得直癢,眼快的小助手連忙曉事地遞過魚叉,還未容他接牢,那似乎洞悉兩位陰謀家伎倆的老江湖,倏地翻了個漂亮的「軲轤」毛,給眼饞的釣客,亮出了銀白色閃出血光的肚皮,然後砉拉一聲,在湖面上卷了個鬥大的漩渦,沒影了,只見一串細碎無聲的水泡,尾隨著它往深處潛去。 證實了,是一條珍貴的紅荷包鯉。 真是令人饞涎欲滴啊!在石湖,能夠捕獲到十多斤重的紅荷包鯉的幸運兒,並不是太多的喲!只見它興致勃勃地加速度行進,騎兵們都熟悉戰馬的性格,一開始鼻息翕張,嘶嘶吼叫,隨著蹄聲由碎步、快步、一直到騰越地大步飛奔起來,那時候,韁繩就不起什麼作用,風馳電掣,只有高舉馬刀朝前衝殺。現在,魚也到了無法控制的程度,越遊越快;于而龍緊抱釣竿,擔心隨時會繃斷的尼龍絲,向小助手發出緊急通告:「來勁啦!這匹劣馬,要跟上它,快點劃呀,小夥子,全靠你啦!」 哪是一條魚嘛!簡直是一個有頭腦的漢子! 看它忽深忽淺地前進,時左時右地改變航向,顯得它足智多謀,狡獪靈巧,誰知它此刻是高興,還是不耐煩,要是稍有點急躁慌亂,那倒是個好兆頭。 一般地講,手忙腳亂,毛毛糙糙的新手容易制伏,一個胸有成竹的老油條,可不大好對付。現在,于而龍並不忌憚它雄厚的體力,而是害怕它足夠的冷靜和臨場不慌的理智。沒有智慧的力量,算不得真正的力量,而以力量為後盾的智慧,千萬不能低估。他摸不透對手究竟亂了陣腳沒有?它飛快地往回游為了什麼? 這類魚多少年來,就是人們熱衷捕捉的物件,它能倖存到今天,逃脫網撈罟捕,該不是憑藉什麼運氣,而是風裡浪裡,生裡死裡摔打出來的。是懂得怎樣戰鬥,怎樣生活下去的老傢伙,小看不得,所以于而龍決定繼續尾隨跟蹤,決不冒冒失失地動手。 老傢伙,是個含有蔑意的稱呼,尤其從那些新貴嘴裡吐出這三個字來,又加了層唾棄之意。于而龍自己也是個老傢伙,而且還是個不死心的老傢伙,惺惺相惜,他還是相當佩服紅荷包鯉,直到此刻,也還不服輸,仍以相當高的速度飛快遊著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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