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冬天裡的春天 | 上頁 下頁
一三


  「大姐,想必是受了什麼委屈?想必是什麼人欺侮了你?」

  「欺侮?你說得輕巧,睜開眼看看,人都死在那兒啦!」

  「哦?!」趙亮忙問:「怎麼死的?」

  「叫高門樓給逼的呀!……」蘆花坐在冰上哭了。

  「大姐,你別哭啦,我全明白了。」怎麼能不一目了然呢?就沖蘆花身上,穿的那件補釘摞補釘的破藍布棉襖,就沖裹住于二龍的舊被子和葦席,還不足使一個党的工作者,一個工農紅軍,意識到自己肩頭的重任麼?他解下小鋪蓋卷,坐在蘆花身邊,像一位兄長似的勸導著。「大姐,看你不是糊塗人,怎麼能不明白有冤伸冤,有仇報仇的道理?」

  蘆花哼了一聲,很明白,擔子不擱在誰肩上壓著,誰都會說輕巧話。

  「命只有一條,死要死得值啊,大姐,你不明不白地往湖裡一鑽,可就太便宜了別人。」

  「想不便宜又怎麼著?」蘆花思忖著:「你倒拿雞蛋去碰碰石頭看,誰敢去鬥一鬥高門樓?大龍只不過講了兩句氣不公的話,就關進大獄裡了。」

  「俗話講,冤有頭,債有主,你不是已經拿了主意打算死嗎?那好,豁出去,就用你剛才跟我拼命的勁頭,鬧個一乾二淨,出了這口冤枉氣,再死也來得及嘛。」

  她長這大,還從來沒聽過這樣的公然煽動,和直言不諱的燃起仇恨,因為我們中國歷來都講息事寧人的哲學,心字頭上一把刀,你就忍了吧!哪有勸人去殺人的?「……可也是,我為什麼不能殺人?魚落在網裡還蹦$兩下,我就不會臨死前咬他們一口?他說得有點在理,橫直一個死嘛!倒是這個賬!」蘆花望著他,問道:「你是誰?」

  「跟你一樣,早年間也被逼得尋死上吊過,現在不啦!」

  「不啦?」

  「我要報仇!」

  「報仇?」

  「對,一點不錯,就是報仇。」

  「你說,我該去殺人?」

  「為什麼不可以殺?你是人,他們也是人,他們沒長著鐵脖子,他們也沒兩條命。」趙亮越說越有勁,眼裡閃出一股熱烈的光芒。「他們不饒你,你也別饒他們。不能死,大姐,你可千萬不能死,一頭鑽到水裡去,報不了仇,雪不了恨,千年萬載銜著這口冤枉,就永無出頭之日了。」

  蘆花開始解下那只鐵錨,死神悄悄地趁著夜幕來臨撤退了。

  就在暮鴉歸窠,夜色昏沉的時候,決心不死,要活著伸冤報仇的蘆花,點起了黃昏紙,忽明忽滅的火光,照亮了那個無法抬起腳一走了之的紅軍戰士。那哀哀的哭聲,驚動了趙亮的心靈,那悲憤的泣訴,該含有多麼沉重的痛苦,多麼深摯的哀傷啊!階級的責任感和人民心心相連的戰士情懷,使他走向那個趴在蘆席卷上痛哭不已的姐妹身邊。

  要不是這個有點經驗的老兵,扒開蘆席掠了于二龍一眼,至少,今天該不至於使某些人不順心了。——這一顆泡不軟、煮不爛、克化不了的陳年僵豆啊,也著實夠討人嫌的了,兩次打翻在地,搖搖晃晃又挺直腰杆站起來,甚至直到今天,還不肯老老實實安靜待會兒,竟風塵僕僕地趕回石湖來,騎兵,可真有你的!

  那瓶攙進砒霜的酒,並不曾使他去見閻羅王,大概在生死簿上勾過一筆的人,不容易再死,以致風風雨雨,一直活到了今天,整整一個花甲啦!相反,倒是他後來把趙亮、蘆花一一地送了葬,命運哪,總喜歡這樣捉弄人。

  趙亮扯開慟哭的蘆花,緊貼著于二龍的胸口聽了又聽,猛地站起來喝住她:「你嚎的哪門子喪?大姐,他還沒死,有那掉眼淚的工夫,趕緊去挖點鮮蘆根,熬點綠豆湯灌下去解解毒吧!去呀!快點去!許還能救活,聽見沒有?你是聾是啞,還是個死人哪?」

  蘆花根本不存在任何指望,好人凍上大半天,也該半死了。沒料到那個車軸漢子,發火地把蘆花抓住,命令地:「你聽著,快去,就能救活,要快,明白嗎!他還有口氣,沒死絕,快——」一使勁,把蘆花搡出好遠。

  怪人!他的氣勢表明他的話是不可更改的,蘆花儘管滿腹狐疑,但只好照他的話去辦。

  在以後多年的遊擊戰爭中,人們很少看到他生氣、發火、罵人、耍態度,永遠那麼溫和沉著,親切近人,特別是他的開闊的胸襟、寬大的心懷,總是希望有更多的人站到革命行列裡來,他把手伸給每一個要革命的同志。他那慢條斯理的性格,不急不徐的脾氣,使于而龍那一點就著的炮仗脾氣,也都磨煉得收斂多了,但是遺憾哪,趙亮離開他太早了……

  三王莊雖然是于二龍繳過船樁錢允許靠岸的家鄉,可是,在昨天那個世界裡,一塊可以容他停屍的地方都不給。高門樓傳下話來:凶死惡殺的屍首,停在村前要敗壞風水的。於是趙亮後來是他遊擊支隊的政治委員,頭一回把他的戰友背到鵲山腳下的亂葬崗裡,在那碩偉高大的銀杏樹下,為他堅持做那種看來是毫無希望的人工呼吸。

  夜色愈來愈濃,氣溫也愈來愈低,但是,趙亮渾身裹著一層熱霧,滿頭大汗,累得都要趴下了,也不肯停歇。最後,連蘆花也死了心,央告著趙亮:「求求你,別折騰他了,讓他走吧,讓他早點走吧!別叫他活受罪了。」

  她又點燃起一掛紙錢,在火光裡,她看到那個蠻子瞪著她,數落著:「胡鬧,快給他再灌點藥!」他伸過腳來,把那紙錢踩滅。

  墳塋裡的枯樹上,貓頭鷹在嗚嗚地叫,叫得蘆花心寒,墓地裡,一隻狐狸像幽靈似的,從她身邊躥了過去,加上亂葬崗裡的磷磷鬼火,一閃一滅地滾動著,使得她突然間穎悟起來,念叨了一聲「對啦」,站起來,仿佛魂不守舍地搖搖晃晃地走了。

  「站住,你上哪去?」

  蘆花哽咽地:「我懂得二龍的意思啦,他是等我一塊上路,一塊走咧!……二龍,我來了,我馬上就來。」她撈起一根繩索,就是于二龍下水時腰間系的那根,滿懷著報復之心,朝莊裡走去。

  哪見過這樣置生死不顧的愚人哪!「混——蛋!」從來不罵人的趙亮大聲痛斥:「……快回來,幹不得那種傻事!」可她還是走了。

  他想跳起來追她,可又松不得手,只要一放下來,那微弱的心臟就會停止跳動,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急得他直跺腳。天沒黑時,倒有幾個熱心人來看看,現在,他們怕冷、怕鬼、怕惡勢力,都道了聲歉離開了。現在,鵲山遠離村莊,叫誰都不應,趙亮高聲喊了兩下,也無濟於事,相反,倒驚起在銀杏樹上棲息的一群寒鴉,呱呱地在夜空裡喧鬧起來,好久好久不能平息,氣得老兵直罵:「鬼迷心竅的傻瓜!」……

  手裡捏著繩索的蘆花終於來到高門樓前了。

  大概她還是有史以來,頭一回直著腰站在這臺階上,自從命運把她——一個被運走做包身工的奴隸,漂泊到三王莊來,高門樓前,她從來低著頭匆匆而過,連眼都不敢抬。現在,她筆挺地對著像吃人的大嘴的黑漆大門,對著張牙舞爪向她撲來的石獅子,由於懷著決死的念頭,不再存有過去那種小心畏懼之意。

  她決定吊死在高門樓的大門上。

  這種行徑,是千百年來含冤負屈而又無能為力的人,尤其是婦女,所能給予仇家的最大報復了。一位詩人——他們的朋友,曾經對這種傳統做法哀歎過:那是沒有力量的力量,那是無法報復的報復,然而,有什麼用場呢?

  蘆花回答他:那已經是邁出的,很了不起的一步。

  下弦月冷森森地掛在半空,懷疑地凝視著十九歲的年輕人,似乎在問:「死得是不是太早了一點?」

  她沉著地將繩索拴在門梁上,系了一個漁民慣用的連環扣——那是越掙扎越緊的死扣,隨後,攀上臺階旁的玉石欄杆,把頭伸進繩套裡去,只要腳一蹬,離開欄杆,半懸在空中,生命就會離開她了。

  被趙亮驚起哇哇的寒鴉,叫聲劃破了夜空的沉靜,蘆花錯認為是于二龍打發來迎接她魂靈的使者,便向大門上的獸頭銅環——多麼像高門樓父子一笑起來那下撇的嘴角呀,狠狠地罵了一句:「王緯宇,我叫你笑!」腳一使勁,整個身子蕩秋千一樣半懸在空中。

  生活裡有時如同戲劇,會發生離奇巧合的傳奇,正是那深夜鴉啼,同時,也驚醒了情人的美夢。黑漆大門吱呀一聲,那個鍾情王緯宇的四姐,一個船家姑娘,正從高門樓偷偷地踅了出來。幽會的人嘛,像偷嘴的貓一樣,輕手輕腳,簡直半點響動都沒有。可是這個多情的石湖姑娘,光顧到腳下,疏忽了半空裡吊著的蘆花,加上天色朦朧,正是黎明前的黑暗,沒留神,一下子撞個正著,眼一睜,恰巧是蘆花懸著的雙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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