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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楊曉冬和氣地點了點頭,掏出證明書叫保長看,保長看出問題可以和解了,他向偽警官說:「楊先生的居住證早就起出來啦。」他從楊曉冬手裡接過證明書,故意朝大家面前展示了一下,隨後採取了為雙方捧場的態度:「苗先生一向是真誠對待朋友,偏偏又遇到辦事無私無弊處處認真的警官先生,雙方都叫人欽佩。其中疏通雙方情況不夠的地方,統統怪我們聯保所。本來這些事是我們早應該協助辦好的。我看,現在時間已經不早啦,好不好請警官先生回聯保所休息。」

  偽員警們沒揩著油水,滾開了。苗家院裡,一時呈現了歡騰喜悅的氣象,楊曉冬、周伯伯、小燕子都向苗先生致意道謝,連平常不愛答理苗先生的韓燕來,也破格向他應酬了幾句。苗先生一時得意,又自己作了吹噓。時間不大,保長也返回來了。他說這兩天風聲挺緊,城裡出了大案件,各處都在查戶口,重要街道都有憲兵跟著檢查,說西下窪子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攔住憲兵沒有跟來。總之,他的意思是大家能安生過年,有他當保長的很大功勞。小燕遞給他一杯水。他乘勢教訓她說:「丫頭,城裡住慣了,學大方點子,別見帶槍的就害怕。」苗先生不願意聽他這一套,便歪過頭去同他太太叨念過年的事。楊曉冬懂得保長的來意,叫小燕拿出一瓶二鍋頭,親自遞給保長,還說了不少客氣話。

  保長接過瓶酒,一步一躬向後退步,眼看要碰到三輪車。韓燕來說:「留神撞到車上,摔了你的酒瓶子。」保長聽著話裡有刺,為了維持面子,還是疊聲喊著:「是,是,」灰溜溜地走了。

  苗先生指著保長的後影,大罵了他幾句,遺憾地說:「好好一盤棋,生叫他們攪散啦。」楊曉冬聽罷頻頻向周伯伯使眼色,周伯伯會意了,用挑戰的語氣說:「剛才那盤棋算我輸了敢再殺一盤?」

  「敢?來!」

  苗先生進屋的時候,回頭朝楊曉冬說:「等我下完棋,咱們好好喝點熬歲的年酒。楊先生你別在心,沒關係,娘要嫁人,天要下雨,怎的就怎的,別在乎他們。」

  楊曉冬跟小燕他們重新聚到西屋。他說:「銀環沒出門,還算沉的住氣,就是咱們小燕兒,變貌失色的,今後可要當心哪!」

  小燕指著油印機說:「我知道家裡擺設著這玩藝,他們一群瘋狗冷不防闖進來,就把我嚇懵啦。」

  韓燕來說:「別說小燕,今天我也毛啦,心裡不住地打鼓,生怕翻騰我的車。」

  楊曉冬安定大家說:「咱們來個賊過去插門,重新分工,再搞牢靠點。燕來,你去東房頂放哨,小燕在院裡巡風,我幫助銀環印刷刻寫。」

  平素,銀環同楊曉冬接近雖然不少,但象今天這樣兩人對面坐下來工作還是第一次。她覺得除夕之夜,在偏僻陋巷的小屋裡同領導幹部一起工作特別有意義,因而精神加倍振奮,握筆十分輕快,刻劃的線條特別清秀。時間不長,刻完第二張蠟紙。她吹了吹蠟紙上的白毛,把它放在機子上,撐緊四角之後,拿起油滾子,蘸了不多的油墨,輕拿輕放地推了幾次,油墨吃的不勻。

  楊曉冬說:「看你刻字倒象行家,印刷東西可是累巴。」說著挽起自己的袖口,從她手裡接過滾子,飽飽吃足油墨,在手中熟練地掂了掂,像是衡量它的份量,然後盯准蠟紙,對正方向,用力一推到底。揭出第一張看了看,對銀環說:「你給我當助手!」便接二連三地印起來。

  每印一張,銀環揭一次,他越印越快,她揭起來感到很吃力,一時鬧的手忙腳亂了。她心裡暗暗責備自己:你怎麼這樣拙手笨腳的,越在要勁的時候,越沒出息。她用全部精力應付工作,只有在他加油墨的時候,她才松一口氣。銀環畢竟是個心靈手巧的人,揭過百十張後,她得心應手了。這時候,她提出了問題:「你不是當政治委員嗎?幾時學的這套本事呢?」

  「提起來話可長啦。」他隨手轉動滾子,使它在蠟紙上走的更均勻。「一九三八年在遊擊支隊的時候,我搞宣傳工作,支隊黨委決定出版《星火》小報,版面就跟這張蠟紙一般大,報紙的主筆、編輯、刻寫都是我一個人。夜裡收聽廣播,聽完就整理刻印。那時的工作經常打通宵,每逢行軍,就把油印機同行李打成一塊背在肩上。起初這個小報是三日刊,印百十份。後來讀者多了,需要多印,為了節約,再多印也只能刻一次版,於是便在提高印刷技術方面打主意。蠟紙印乏了,拆卸下來叫它休息休息;版面裂縫了,糊個補釘;天氣炎熱時,為了延長蠟紙壽命,等到夜涼的時候印,或是鑽到地窖裡去印。後來敵人不斷出發『掃蕩』,為了堅持出版,就在地洞裡堅持工作,有時候敵人在上面搜村子,我們在地下印報。」

  「難道沒碰上過敵人?」

  「還有不碰上的!」

  她要求他講堅持地洞鬥爭的故事。這當兒小燕家兄妹凍的進屋來烤火,他們完全支持銀環的倡議,纏磨著楊曉冬講,燕來說外面已平安無事。楊曉冬問北屋下棋的怎麼樣。小燕說苗先生下完第一盤喝了幾口白酒,已醉的睜不開眼啦。周伯伯正幫助苗太太蒸饃剁餡哩。

  「既是這樣,我接著講講印報的事。」

  「有打仗的事嗎?」

  「嗯哪!」

  「可得講你自己。」

  「我有啥可講的,說說我們報社的小鬼吧!」楊曉冬同小燕對話的時候,並沒停止手裡的工作。

  「編制擴大了,報社的人員增加了一倍,就是說,除了我,又添了一個十四歲的勤務員,名字叫小趙,是我們駐在村莊農救會主任的兒子。小趙只念過一年書,剛來時連『抗日救國』四個字都認不全。日期長了,先學會推滾子,又學會刻鋼版,後來文化程度高了,創作了不少快板詩,成了一個名符其實的編輯。我說說他在長流莊給敵人遭遇的事。喂!你把下麵的紙正正呢!好!我接著說,那次我們估計敵人必然出發,上級要我們加印出一部分學習檔,我們覺著村莊大堡壘好,又有堅強的群眾基礎,便沒轉移。我和小趙半夜開始工作,黎明的時候,民兵送信說敵人來了,我們告訴他蓋好上邊洞口,照常突擊工作。幹完活,我實在的疲乏,趴在印好的檔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迷糊中聽小趙說要上去解大手,順便看看敵人的動向。我朦朦朧朧地不知說了句什麼,他便掀開洞口蓋板,推開蓋板上的面櫃。呵!我說漏啦。我們的洞是挖在跨院的磨房裡,洞口在磨房牆角的面櫃底下。小趙爬上去,剛要脫褲子解手,恰恰碰上一個持槍的偽軍來搜查磨房。他發現小趙的同時也發現了洞口。偽軍用槍逼住小趙,問他是幹啥的。這時候我也驚醒了,知道上面出了事。想上去,不曉得有多少敵人。我得沉著,越在緊急情況下越得沉著,我把四個手榴彈都放在身邊,兩個打開保險蓋,準備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往外沖!

  「小趙一口咬定說自己是鄰居家孩子。說孩子是可以的,那年他不滿十五歲,身材很矮小,穿的又是便服,倒楣的是洞口已經暴露啦。偽軍指著洞口,問裡面有什麼。小趙不吭氣,挨了很多耳光之後,偽軍呼喝著要帶著他走。小趙急中生智,說:『裡邊就有俺嫂子!』『是真的?』我從聲音裡知道這傢伙不懷善意了。小趙說:『不敢騙你老總,洞底很淺,到跟前就看見啦……』我聽見腳步聲咚咚走過來,當時不知道敵人有多少,真想把手榴彈投出去,但我又忍耐著,想再忍耐個十秒八秒的看看動靜,正在默念一二三四計算時間的當兒,聽見咕咚一聲,偽軍掉下洞來,小趙急忙隱蔽了洞口,就這樣我們抓了俘虜還繳獲一支槍……

  「這不過是個小插曲,根據地可歌可泣的事數不清。總之,他們整天在戰鬥,比這裡兇險緊張得太多啦。今天,敵人來查對一下戶口,你們都有點沉不住氣,那怎麼能行?就算敵人凶似狼虎,我們得變成打狼捉虎的英雄好漢。沒這點氣魄,搞不了內線工作。當然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工夫,要我們好好鍛煉,逐漸使自己能經受得起困難和挫折的考驗……」

  三個聽眾面面相觀,內心都有不同程度的激動。印刷品一張一張地連續翻飛,看看就要印完,小燕忽然說:「小趙現在長大了吧?」

  推滾子的人點了點頭。

  「楊叔叔,哥哥才出了事,叫他在家休息。今天夜裡分散這些東西,把我打上數。」

  「這麼大的事,我還有不參加的?」韓燕來說。

  銀環說:「他們兄妹進宴樂園都不大方便,我去比較合適。」

  楊曉冬沒有回答任何人的話,他把指名送的宣傳品都裝好信封,左手執筆寫好收信人的名字地址。一切都整理就緒了,他很嚴肅地說:「今天是一場戰鬥,我們四人要全體出動,根據散發傳單的經驗和本人的合法條件,我們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銀環。」接著他講了應該注意的問題。每人分好自己應帶的宣傳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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