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三五


  他心裡想:這位五十歲的職員先生,感到懷才不遇呀。隨便稱讚了幾句,這一來,苗先生越發精神奕奕,非要楊曉冬寫兩副不可。小燕看不慣苗先生那股酸勁,願意叫楊叔叔寫兩副好的壓下他去,便也按著紙頭招呼楊叔叔。楊曉冬推辭不過,接過筆來,一時心情很亂,想不出合適的章句。寫什麼呢?母親的音容面貌在腦子裡閃耀著,別離母親後的惆悵眷戀還沒從感情裡消除。一時恨不得把魯迅的「夢裡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寫出來,但又覺得不妥,於是控制著自己的感情,竭力往開闊處想,便將紅紙疊折五個格,用行書字寫了:

  海闊從魚躍,
  天空任鳥飛。

  楊曉冬擱筆,苗先生非要叫他再寫,便又寫了一副應景的春聯:

  近水樓臺先得月,
  向陽花木早逢春。

  苗先生看著對聯,不住地誇讚:「多清秀,多健韌,多靈活。楊先生,你真是好書法好筆力!行家才能看出你是顏真卿為肌,柳公權作骨,潤澤了趙孟兆頁的風格;從筆鋒的這股瀟灑勁,八成還臨摹過岳武穆的《出師表》呢!」苗先生說完,忽然歎了一口長氣,看來是同情朋友,實則是憐憫自己。他說:「滿腹經綸文章,誰來賞識;就是千里馬,沒有伯樂,誰來相買哩。反過來看,那些五官不全的科長;倒吊起來空不出一滴墨水的股長;長著兩個舌頭說日本話的翻譯;他們吃香穿光,趾高氣揚……」

  他這時心情變得陰鬱了,本來免掉六塊錢的份子,覺得是個便宜。現在想來,那頂多是不出血呀,實則一分錢也沒收入。而科股長呢,還不是每人乘機大撈一把。他們仗憑什麼,有多少真才實學?他感到自己仍是吃虧,於是一腔牢騷,不管楊曉冬愛聽不愛聽,象流水般地傾瀉出來:「楊先生,咱們是憑真才實學吃飯的,每月領那點薪金,自覺問心無愧。那夥科股長,他們懂個屁!不!他們懂的生財有道,單拿我們經理科說吧:領到大批修建費,藉口買不到材料,遲不開工,拿著鉅款叫三個股長多處投機倒把。最後材料買到啦。物價每漲一次就要偷改一次單據,叫公家按最大價碼出錢。這還不算,各廳處的薪金,一再拖延遲發,把錢存到銀行吃利息。配給品下來,私自提高價格還不算,最缺德帶冒煙的是:白麵裡摻豆麵,綠豆裡灌土砂,小米里加穀糠,紅白糖對涼水……一句話,大雁從經理科上空飛過去,也得叫這群東西拔下根翎毛來。跟頭面人物在宴樂園聚餐,也要大夥送禮。見鬼吧!應送的禮物早從正常經費裡開支了,這次大夥出的錢,是填他們的腰包。我曉得他們這些髒心爛腸子的事,若不然,他會計股長會給我兜起來?」

  楊曉冬聞到苗先生的酒味,好言寬慰他說:「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好容易盼到過年這個機會,他們還不撈大夥一下。」

  「真要一年一次,那得謝天謝地啦!」苗先生激動地伸出五指:「咱們單算一年之內給省長送多少次吧,端午、中秋、新年、春節,節節不空;他出聘四姑娘,三兒子結婚,加上他六十大壽,是三次;三姨太太生孩子:慶出生、過滿月、賀百天,又是三次。我們寇里有人詛咒說:該嫁的叉開腿給了人家啦,該生的叫老娘婆給拉出來啦,看他省長還有什麼說詞?嘿嘻!誰料想到——神仙也料想不到呵:上兩月省長搬家,人家說這叫喬遷之喜,需要大夥『溫鍋』,又得送禮。總而言之,他們一年光有喜事,喜來喜去,象血吸蟲一樣,把小職員的骨頭都熬乾巴了。」

  苗太太送來油黃煎餅的時候,苗先生才被迫結束了冗長的談話。小燕進來朝楊曉冬使了個眼色,楊曉冬乘這個空子才告辭出來。

  三

  西屋裡,銀環正脫那件戴著檢疫袖章的白外衣,韓燕來提進那只標有紅十字的沉甸甸的箱子,楊曉冬知道一切需要的東西都搞到手了。大家簡單地商量了一下,準備立刻開始工作。先派周伯伯到北屋伴陪苗先生下棋,小燕拿兩束芝麻秸作幌子到門口外面站崗,燕來檢查外面送來的宣傳品,楊曉冬幫助銀環裁紙,安裝蠟紙油印機。

  雖然早已打過春,天氣仍然很短,不知不覺已是下午五點鐘。西屋的光線陰暗了,不開燈不好刻字,開燈又容易暴露目標,銀環放下鐵筆,才要休息一下,見小燕疾步進來。這一整天小燕見誰都有遮掩不住的笑容,現在她驚慌了:「楊叔叔,查戶口的正沖著咱家走來啦!」

  「有沒有日本人跟著?」

  「我沒看准,反正有帶槍的。」

  小燕和楊曉冬問話答話的工夫,早忙壞了韓燕來和銀環。他們慌手忙腳地把東西收拾在一起,倉促裝在箱子裡。箱子過大,放在哪裡都礙眼。韓燕來比平日顯得格外緊張,他向銀環說:「東西沒處藏,外人在這兒也不方便,你快上車,我送你離開。」邊說邊提著箱子朝外走,楊曉冬說:「別著慌,箱子並不要緊,先把油印機和宣傳品包起來。」韓燕來從新用布袋裝好油印機和宣傳品,把它們提到院外放在三輪車座的櫃子裡。小燕又跑出去為他們探信,剛到門口被誰喝斥了一聲,她只好提心吊膽地退回來。

  韓燕來發現闖進院來的是偽保長和一幫偽員警。他拿起塊破布裝作擦車,慢慢把車推向南牆角,自己覺著沒啥可說的,便朝北屋喊:「查戶口的來啦!」北屋苗先生雖然聽見,並不在意,當周伯伯推亂棋子,他才勉強走出北屋,嘴裡嘟嘟念念:「過個窮年,大夥都不得安定。」周伯伯的心情可夠緊張的。他扶著拐杖緊跟在苗先生身後,不住瞅韓燕來,希望從他眼裡得到點什麼,偏是燕來又不瞅他。猛然扭頭朝西屋裡一瞧,看見楊曉冬早已挺站門外,周伯伯心裡驟然發抖,險些掉落手裡的拐杖。

  偽保長搶前一步,向苗先生打過招呼,轉身對一位警官模樣的人介紹:「這就是戶主苗先生,在省公署恭禧——一等科員,代理股長職務。同院的都跟苗先生至厚,多年的老住戶啦。」人們聽出保長的話是好話,心裡稍微踏實些。「不對!」鑲著滿口假牙的戶籍警翻著藍皮戶籍冊,「哪能都算老住戶,不是有位新遷來姓楊的嗎?」

  戶籍警這句話,真叫銀環、燕來他們膽戰心驚,是不是他們專為楊曉冬來的呢?楊曉冬對這句話也沒底,思忖著要不要自己答言。這時候,苗先生先開腔了:「不錯!楊先生是新遷來的。但他不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他是從北京轉勤來的公教人員,而且跟我是老朋友……」

  「他沒有北京的遷移證,還是單身漢。」戶籍警的發言,一面是抗拒苗先生的話,一面是向警官說明情況尋找挑刺的理由。為了表示理由充足,說話時他從耳輪上抽出那支削尖的鉛筆,用筆桿敲打著戶口名簿上楊曉冬的名字。同來的員警們用審查的眼光盯著楊曉冬,有的背著槍到東屋和西南小間偵察了一番,許是西屋北屋門口都站著人,他們沒有進去。

  偽警官從保長介紹情況時,即保持了主動和慎重,眨著將信將疑的眼睛,盯著戶主和房客,耐心地等待情況的發展,儘量讓楊曉冬和他的保護者發言,一俟有什麼破綻,他好乘機而入。

  楊曉冬在疑問眼光逼視和兩屋搜索的威脅下,保持了異常的平靜;查戶口這件事似乎對他是家常便飯,他的態度一時變的很斯文,臉色矜持地微笑著,像是準備在必要時候再說什麼,又像是什麼也用不著說。他的表情更引起苗先生的欽佩和同情,戶籍警的態度挑起苗先生的午間余恨。他為楊曉冬辯論了幾句之後,便決絕地說:「北京的遷移證是肯定丟啦,你們看著辦,死物丟啦有活人在,你要人,」他面孔嚴肅地盯著戶籍警,「我去警察局;要手續,我給機關打電話,給你們出證明。」

  戶籍警一點也不示弱,他呲著滿嘴假牙說:「苗先生你這話欠考慮,手續是要這位楊先生本人的合法證明,既不要旁人代開,也無需你打電話,再說刻下是大年三十,各機關都停止辦公啦,你上哪兒打去?」

  「誰說沒地方打?」苗先生緊抓住這一點。「我不會給省長公館打?我還會上宴樂園打嘛!今天晚上,宴樂園那裡宴請多田顧問,軍政警憲首腦人物都去參加,還有找不到人的?」

  恰在這時,苗太太送出茶水和紙煙,她先遞給偽警官,並給他點了根火柴,偽警官向她報了個微笑。苗先生乘勢改用了緩和的表情,向偽警官客氣了幾句,然後拿宴樂園這條新聞又唬了他一番,最後以輕鬆語氣說:「警官先生,我到宴樂園去一趟,找找我們省長兼警備司令出個證明好麼?」

  偽警官還是被宴樂園這條新聞唬住了,怕鬧出事來自己吃不消,內心已經打消了挑刺詐財的原意,看了看同來的夥伴,夥伴也在無可如何,他面對楊曉冬說:「辦好居住手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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