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
二八 |
|
在一口粘稠的唾沫飛到臉頰的同時,他聽到司機狠狠地罵了句:「巴格!」他低下頭髮見青棉褲上被撕開半尺長的口子,白棉花露出來。撫摩著棉褲,他象做了一場惡夢。忽然神志清楚了,知道操這樣語言的人,在淪陷的中國土地上,不用說撞死個賣菜的窮人,就連撞死他值勤有責的員警也是不犯法的。 「幸虧沒攔住他,果真那樣,當場挨揍還是小事,上司知道,來條反抗皇軍的罪名,連飯碗也打碎了呢。」他想到這裡,氣頭消滅了,心情也轉變了,不再恨肇事的鬼子,也不憐憫倒在馬路上的老漢,恨的倒是他自己,「你小鬼能管閻王的事?」經過自疚之後,忽然又高興了:「虧我心靈眼快年紀輕呵!要不,這個年……」他看到遍地都有撞散了的青韭,乘亂騰的空子,偷揀起兩把掖在腰兜,躡足潛蹤地躲開了。 人群裡,有西下窪的長生,是個賣苦力的,跟周伯伯熟識。他叫來一輛三輪,送周伯伯到附近的小醫院,又親自去給韓家送信。 韓燕來到醫院的時候,大夫已給周伯伯作了臨時處置。撞傷部位在左大腿,大夫意見:傷者應該住院,否則危險不小。住院須交五十元的保證金。韓燕來跟長生商量了一下,打算借債也要治傷。交保證金的消息被周伯伯聽到了,他突然睜大眼睛很堅決地說:「我這條命都不值五十元錢,快把我抬回家去。休養兩天,我還幹活哩。」大家勸說無效,只得依從了他。 這場風波,給韓家生活帶來更多的困難,光是急診費和醫藥費整整花了十元,還沒算來回的車錢。除花掉那擔韭菜折款以外,燕來手裡存的六七元差不多也搭淨了。可是要解決的事半點也沒解決。當燕來再次提出賣外帶的時候,老人沒話說了,只是叮囑:「買值賣值,別仨瓜倆棗的扔了它!」 舊社會裡,對於窮人,一切的厄運和不幸都會蟬聯發生的。韓燕來拿著外帶到紫河街破爛市,直蹲了兩個鐘頭,沒有一人過問,看著天近中午,他煩躁了:這得等到幾時?乾脆還賣給打鼓兒的算啦,滿差能差幾個錢,斤斤兩兩的幹啥,別叫楊叔叔在家老等著,萬一耽誤了他的事,撿芝麻丟西瓜更不合算。他打定主意,把外帶套在肩上,站起身要走。 正在這當兒,迎面有兩個穿便衣的叫住他:「站一站!你的外帶是哪裡來的?」 韓燕來不痛快地作了回答。 來人中穿長衫的眼一翻瞪:「你賣東西為什麼又要走?」韓燕來生氣地說:「我自己的東西,願賣就賣,要走就走!」 「沒那麼簡單,不早不晚,偏是查私貨的當兒你才走?」 燕來覺得十分委屈,本想發作,知道查私貨的人是吃官飯的,便耐心地述說理由。誰知對方根本不理睬他的話,向同來的夥伴遞了個眼色,兩個傢伙搶前一步,猛然用力去奪車帶。「有這一副,那九副都得朝你要!」他們氣勢洶洶地緊緊握著車帶,看來他們這一輩子是不想鬆手了。韓燕來由小長大從沒受過這種侮辱,雖說是一副車帶,它關係著家庭和個人的名譽,也關係著楊叔叔和周伯伯的生活命運,他不顧一切用力回奪,雙方撕撕擄擄,最後扭到派出所。 由派出所又轉送到分局,分局裡早坐著個壞傢伙,聲言他是龜山經理派來的原告,沒容韓燕來分辯理由,偽分局的一個什麼科長,立刻作出結論:車帶歸還原告,還要韓燕來承認是偷的。韓燕來才要分辯,就見這個偽科長,眼睛一睜一閉,眉毛一低一揚,操著京腔加日本調的混雜語言:「怎麼者,你這小偷的幹活,不要腦袋啦,膠皮行業都歸龜山經理管轄,你不知道龜山大日本經理的厲害?」說著派人把燕來押在拘留室。 斷黑,燕來被釋放了。在回家的路上,他心裡十分憋氣,感到沒臉見人,一時頭暈眼脹,周身發燒,恨不得有醫生給放放血才解氣。迎面有家小酒館,他想起十個鐘頭沒吃飯了,摸摸衣袋裡還有零錢,身不由己地走進去。以前他對楊叔叔作過保證,堅決戒酒。現在,心裡這樣煩亂,早把一切誓言撇在九霄雲外了。酒家問他時,他指著四兩的酒杯伸出兩個手指頭。辣酒澆愁,最易上腦,半斤灑沒喝完,伏在桌上沉醉了。迷糊中,酒家把他叫醒,算完酒賬,找回五角錢,他踉踉蹌蹌走出門來。 冷風一吹,頭腦清醒些,他想起今天受到的侮辱,這樣空手回家,還有臉見人?說書唱戲,雖說有貪官惡霸欺壓良民的。可是,就在那個時代,有多少行俠仗義的英雄好漢,他們殺貪官除惡霸,痛痛快快的活著。今天,韓燕來革命了,還受這份醃髒氣,不光丟掉楊叔叔的臉,連祖宗三代的臉也丟淨了。他叫著自己的名字:「韓燕來呀韓燕來,你五尺五的漢子,就這樣忍氣吞聲善罷甘休嗎?不!你是鬼子經理也好,冒牌的漢奸商人也好,我要把丟掉的東西找回來。」 經過分析,他估計搶他外帶的這些傢伙,准是偽經濟員警和輪帶商人勾結起來幹的,他想到橡膠洋行去找,但他們人多勢眾,赤手空拳怎能討出公道呢!邊想邊往前走,忽然發現道旁一家鋪子掛著刀剪鋪的招牌,玻璃罩內陳列著各式各樣的刀剪,電燈照的閃閃發光。驟然之間,觸動了他的心事。稍停一下,他邁進門去,逐一觀瞧。各種刀子都標著價碼,標著五角的是七寸長的攮刀,他揀了一把端在手裡,像是衡量它的分量。 「掌櫃的!這家什能殺雞不?」 「殺雞?」掌櫃的透出委屈的表情。「老弟!你怎麼啦,沒看招牌呀!這是真正老王麻子的……」他用江湖口吻賣弄著王麻子的等級;象說山東快書那麼流利,他一連串說了王麻子、真王麻子、老王麻子……最高級的才是他這真正老王麻子的牌號。當看到顧客臉色透出不尚虛名貴乎實用的時候,他笑著說:「兄弟!可能你沒開過宰殺行,這把刀,要說宰牛是有點吹呼,殺豬是十拿九穩的。」 韓燕來一句話也沒說,掏出僅有的五角錢,拋在櫃檯上,拿起刀來便走。街上,很多商店關了門,他隔著門縫窺察了很多家,象大海撈針一樣尋不到一點跡象。他閉住眼睛冷靜思考了一下:偌大的都市,瞎摸亂撞不行!事情出在紫河街,總歸在那一帶,馬跑過有蹄印,鳥飛過有影兒,除非你鑽天入地,否則管你什麼老闆,就是日本鬼子龜山,老子也……他加快了腳步,右手探入衣兜裡,緊緊握住那件報仇的武器,腦海裡閃出一幅稱心的圖畫:他冒充顧客進入橡膠行了,那個原告大肚子老闆被他哄到無人黑暗角落,嗖的一聲亮出匕首,象老鷹捉小雞似的掐住對方的脖子:「睜開狗眼,認識我姓韓的。不!用不著提名道姓,乾脆說:還了老子的車帶也不肯完,記牢,今後不准作壞事,敢說半個不字,削下你的腦袋,當夜壺使喚……」他陶醉在復仇的幻想裡,毫不在意地闖過日本憲兵隊,鐵柵欄內那個站崗的日本兵,睜圓驚疑的眼睛,對他注視了許久。 他跨過市府後街,穿了兩道胡同,到達紫河街。剛登上丁字路口,想起附近胡同裡有兩家橡膠商人。「也許就是他們幹的。」他返身鑽進這個平素很熟悉一時又想不起名稱的胡同。時間已是十點以後了,胡同深處有幾隻路燈,燈光微弱,看看要被周圍的黑暗吞噬進去。燕來踱進胡同幾步,發現側面門縫裡透出燈光,估計是橡膠商人,走到跟前一瞧,是兩個戴眼鏡的鞋匠正在納鞋底,一時又感到自己記錯了地方,撤步就往回走。 正在這時,聽得胡同口有人問:「幹什麼的?」從聲音裡,不象普通人問話。韓燕來按照城市生活的經驗,回答:「我住在這胡同裡,出來解手的。」想到自己帶的那件東西,心裡直嘀咕:要來搜身怎麼辦。還好,問話的人沒近前來,他乘此機會朝著相反方向溜走。路上留神細聽,身後沒人跟進,私下正在慶倖,不料快出胡同時,迎面突然有人擋住:「幹麼去!」 「到紫河街買點吃的!」 「慌張什麼?」迎面說話的人已站在電燈下,韓燕來看見來人那兩道滿帶兇氣的八字眉,一雙滴溜亂轉的猴兒眼,猴兒眼正眯細著朝黑暗中搜索韓燕來的形狀。象突然發現渾身斑點、揚頭吐舌的毒蛇一樣,韓燕來猛然想起:來人就是二十天前在路西捆打他的那個戴黑眼鏡的特務。他打了個寒噤,登時倒退了一步。「真要被他認出來,個人、家庭、楊叔叔、革命工作,嘿呀,這還了得?……」欲待轉身回走,身後有人跟來了,還不住地亂打電筒。 眼前的特務用捕捉獵物的姿勢逼近跟前了。這時韓燕來的醉意完全消失,急中生智,咽了口唾沫,細聲說:「我是老百姓,啥也沒帶著,不信你看!……」騙得對方伸長脖子窺探時,他猛搶一步,對準八字眉心,狠狠地打出一拳。對方眼冒金星,「哎喲」一聲,跌倒在地。韓燕來奪開道路沖出胡同口。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