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二七


  這批大學生,是由北京地下黨派兩位同志護送出城的。他們彼此之間,平素並未發生橫的關係,出發之前臨時集合見了一面,大家按照標記進行聯絡。紅彤臉前面是白圍巾的女同學,他倆都是黨員,再前面是持簫的男同學,再往前是穿的闊氣的孟小姐。孟小姐前面的人手持萬壽山牌手杖。省城車站到了。

  大家擁擠下車,都在緊張地盯著前面的聯絡標記。孟小姐從車門邁下時,聞到燒雞的香味,她嗅了嗅鼻子,小販發現她是個買主,提籃截住她喊了聲「燒雞」。她剛問了一下價錢,身後有人催她:「還不快走!」「叫你催喪啦,跑在前面等著喝毒藥。」她狠歹歹地回擊身後持簫的男同學。及至抬頭向前一看,再也瞧不見持手杖的蹤影,她這才真急了,兩條靈巧的小腿倒替著奔跑,很多旅客被她跨過。謝天謝地,目標終於被她捉住了,持萬壽山牌手杖的人正在蹣跚著步上天橋,她舒心地吐了口氣,緊跟在持手杖的後面。出站了,持手杖的人邁腿上車,低聲對三輪說:「迎賓旅館。」就是這點低音孟小姐也聽到了,她向後高呼:「去迎賓旅館!」接著招手雇來四輛三輪車。

  到旅館門了,五輛三輪同時煞住,大家發現出了問題。孟小姐前面持手杖的原來是一位歡眉喜眼的青年大學生,現在這位持手杖的年紀有四十開外,臉色焦黃,眼睛懶得睜開,活象個犯了癮的鴉片煙鬼……

  「就這樣,」紅彤臉的大學生說,「我們失掉聯繫,住在旅館怕出危險,回北京去怕暴露,萬般無奈,才拍電報的。」白圍巾的女同學說:「姓孟的,可真難纏,錯誤是她犯的,頂屬她問題多,關於她的問題還得向組織請示……」話沒說完,銀環碰了她一下肩膀,原來另一個靠背椅上,新坐下兩個背冰鞋的。銀環摟著白圍巾的脖子,指著冰場說:「看那個戴紅絨帽的姑娘,滑的花樣多好呀!你愛不愛滑冰?唔,他們走啦,你接著說,要請示什麼問題?」

  「是這樣,孟小姐原名孔夢華,出北京才改了姓。她是教育系的學生,差半年就畢業。她的愛人高她一班,半年前到了根據地。她接到愛人的信,堅決要出來,很大的程度上是想結婚。組織上起初不同意她出來,她便大鬧情緒,多處亂找關係,領導上怕出事才答應啦。她到省城之後,不曉得從哪裡得的消息,硬說她愛人轉到平原工作了,她發出口號:『誓死不鑽山』。怎樣勸說也不發生效力。我們商量的意見,是請組織批准她單獨到路東平原去,好在路東路西都能鍛煉,總比回北京去好的多。」

  銀環彙報後,楊曉冬沉思了好久,覺得這個姓孟的很成問題,一時也沒更好的主意,既然當任務接受了,決定分頭送他們。

  韓燕來負責送三位同學去路西。他托的邢雙林,乘勢給邢雙林進行了一些教育,邢雙林聽說學生們都有合法手續,就滿口應承。

  這三個人走的很順利,事先由韓燕來去外邊找妥接頭地點,經邢雙林在封鎖溝口指點了一下路線,他們自行走出去。

  送孟小姐的同樣採用了簡易的方法——由小燕給她一封信,叫她直奔千里堤敵工站。但她這一行惹出很多麻煩。

  原來這位孔夢華小姐的父親在偽華北政務委員會工作,哥哥跟國民黨跑到重慶,未婚愛人投奔了八路軍。在從父從兄從夫的選擇上,她選擇了後者。她對抗戰和時局的看法是:中國亡不了,鬼子長不了,國民黨好不了,八路軍少不了。在迎賓旅館她的情緒雖大,但她並不害怕,覺得哪一派裡都有後臺。不知從哪裡得來的消息,她說:山裡生活受不住,燒飯要自己砍柴,渴了要喝冷苦水,小米飯砂子多,住上半年肚裡集成個小碌碡。夜裡沒燈,全村在公所裡掛著根冒煙的草繩,人們從那裡排隊取火……平原上吃的是白麵,穿的是細布衣服,走起路來還可騎自行車,她認為平原的生活是她能夠忍受的最低標準,堅決要求到平原工作。她想:即使愛人不在平原,可以打電報調他過來。當接到小燕給她的介紹信時,她沒有顧慮也不害怕,懷著觀光旅行的心情,離開了旅館。

  孟小姐走一陣歇一陣,邊走邊打聽,太陽落山的時候,她路遇了敵工幹事。仗憑信件,他接待了她。由於距敵工站很遠,他竟就近領她到古家莊楊曉冬家裡去。

  暮色蒼茫中,楊老太太接見了陌生的來客。這樣一位服裝很新氣派挺洋的小姐被地方幹部領來,老太太怕家貧舍陋慢待了人家。孟小姐倒沒絲毫拘束。她初到鄉間,一切覺得新鮮,精神十分興奮,拉開話匣子,天南地北信口開河大吹一陣。無論講什麼都拿北京來作比較。指著菜油燈,她說:這家什挺好玩的,比起北京的電燈來,頂多有一燭光,不過電燈不怕風,這玩藝兒可不行。說著一口氣吹滅了燈,老太太點著時,她站的遠些,又吹滅了,如是三次之後,她哈哈大笑,笑時攤開兩手碰倒桌上那杯開水。

  老人微笑了一下,忙擦淨桌子。接著她大講在危險環境下如何搞地下工作,敵人怎樣偵查追捕,她又怎樣泰泰然然地應付過去。這些都是她按照驚險影片編造出來的。老太太聽了,心中好生不快,覺得她太特別,比起她來,銀環是多麼溫柔端雅的孩子。見對方還在狂情縱意的吹噓,便脫口說:「黃豆裡邊也摻著黑豆,十個指頭不一般齊,俺家也有在都市搞地下工作的,他們可沒你說的這麼排場。」

  孟小姐陶醉到得意忘形的程度,對老太太這些有棱角的話,沒有理會;倒覺得「排場」兩字對她是一種誇獎。一再追問老太太的兒子叫什麼,在哪個都市搞地下工作。老太太被迫無奈,便說兒子在「七七」事變前曾在省城工作過。孟小姐當然不滿足,繼續追詢,這次出城是什麼關係送她們的,老太太知不知道?敵工幹事先是向老太太遞眼色,最後不得不正面制止她。這樣一來,給談笑風生的小姐頭上潑一瓢冷水,她顯出優越感和自尊心,再也不向誰說話了。

  孟小姐到達新光縣後,教育科長十分喜愛她的才華,羡慕她讀過教育系,願意留她就地參加工作;還答應負責給她愛人聯絡。她覺得這裡領導賞識,生活條件尚能湊合,還有靠近都市的方便,便答應留下來。姓孟的這一次古家莊住宿,又在靠近敵區分配工作,又缺乏教育和警惕。後來給革命工作造成了重大的損失……

  【第七章】

  一

  眼看要過陰曆年,韓燕來家沒錢置買年貨,欠苗家墊證明書的錢也沒還,為這件事,燕來同周伯伯又吵了嘴。兩人都主張過年要還帳,只是還的方法不同,燕來要賣那副多餘的外帶,周伯伯要賣他種的黃芽韭。當時意見沒統一,燕來就偷偷地把外帶賣給打鼓兒的。老人知道後,登時吵起來:「叫他們敲竹槓,我白活半輩子啦,還不曉得打鼓兒的把戲,你給他趕只大肥豬去,連頭蹄下水錢都收不回來。」他怒氣衝衝地從燕來手裡要出錢來,立馬追風趕到打鼓兒家裡,擲下錢收回外帶。回家後,他象跟誰嘔氣一樣地說:「暖房的菜蔬,不是我養種出來的?玉皇爺出來也不能說沒我的份。」他氣咻咻的,也不通知園主,逕自開門割了滿滿一擔韭菜。

  試著挑了挑,沉甸甸的估計有百斤上下。「夠挑的了。」他鎖上暖房,顧不得回來吃早飯,挑起雙筐直奔菜市。路上,他心裡盤算怎樣賣法。賣給菜攤,出手快點,就得按批發價;要是打街零賣呢,自然多賣錢,只是消耗時間。正在思前想後,沒提防迎面開來一輛摩托車,駕駛員是一個日本通訊兵。原先,這鬼子看到前面有個挑擔的擋住去路,倒是捺了捺喇叭,但喇叭響過之後,挑菜人閃躲得不快。鬼子心中不悅,勉強又捺了一次,當挑菜人閃躲的速度不合理想的時候,鬼子冒火了:是你攔阻我的進路,難道皇軍還為你煞車?他竟加大油門照直前進。

  周伯伯發現迎面的黃衣鬼子照直駛車飛奔前來,嚇的頭髮根子發乍,想朝前躲又想朝後退,一時拿不定主意。百斤重擔壓在肩上,使他失掉了時間。猛聽克嚓一響,扁擔離肩,菜筐飛出,頭腦嗡的一聲,周伯伯失去了知覺……

  十步開外,有個值勤的偽交通警,他是事件的目擊人。起初沒看清是什麼人開車,他想:你這開車的,真不講理,就說你響過喇叭,老漢閃躲不及,就該煞車,怎麼拿人命開玩笑。他認為這是給他職務上添麻煩找岔子,一股不平之氣促使他打出手勢,叫對方停車。不料發了瘋的摩托,象猜透他的心思,怒吼一聲,筆直向他撲來。偽員警見勢不好,一個箭步向外跳閃,車子「日」的一聲擦身掠過。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