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二四


  三

  同一個黎明,小燕子冒著冷風,踏著咯吱作響的積雪,挎著籃子去躉貨。天空青悠悠的不怎麼亮,由於皚皚白雪,街上隱隱約約能看見人。快到炸餜子鋪的時候,就嗅到一股噴香的氣味。

  炸餜子鋪座落在臨街,占一間不大的門面,淡黃色的電燈光下,焦黃臉色的男掌櫃,腰系油漬圍裙,手持焦頭長筷,立在翻滾著油花的鍋旁,正在侍弄新炸出的餜子。小燕進去,他連招呼都不打,等了很長時間,才慢吞吞地問:「多少?」

  「湊個整兒,鬧壹百。」

  男掌櫃沒吱聲,內掌櫃的正蹲在男人身後洗臉,她接了話岔:「孩子,別貪多嚼不爛呀,這是風雪天!」說著她接過小燕的籃子,嘴裡念叨著「一五」「一十」的數字,裝好了遞給小燕說:「八十。」

  小燕接過來,心想:「無拘多少吧,橫豎有賺頭,到手就屬我,先拿回家去叫他們吃點再說。」

  小燕朝回走時,天已大明大亮,雪後放晴,東方太陽升起。看見旭日陽光,小燕心情開朗了。天氣她不感冷,提籃也不覺重,腳踏雪聲聽著象音樂,寬闊的體育場上鋪了一塊大白毯。西下窪一排排屋脊顯得多麼肥腫,連一條搖著尾巴的小白狗子也顯得頭大腰粗了。小燕快要從廣場下坡的時候,見坡口的兩棵榆樹上粘著沉甸甸的雪塊,仔細瞧去,雪塊都是由種種奇形怪狀的密集雪花組成的。她搖撼了一下榆樹,雪粉紛紛降落。猛然一隻喜鵲受驚飛起,小燕對自己無意識的動作很懊悔,朝著喜鵲說:「落下吧!落下吧!誰成心的哩!」喜鵲不遠不近正好落在她家門口的柳樹上。這時小燕的心情喜悅到極點,放下竹籃,吸了幾口新鮮空氣。心想:「雪後的早晨,夠多好!又新鮮又清淨,那些在臭氣昏昏的屋子裡撅著屁股睡懶覺的人們,哪會享這份福。」

  由於高興,她把心裡的話談出聲來了。「叫那些壞傢伙們都睡死吧。這太陽,這活生生的雪地,連柳樹上的喜鵲兒,都是我們的……」

  「不好好走路,瞎念叨什麼?」

  「哎喲!嚇死個人,是你呀!銀環姐姐。」

  「看你眉開眼笑的,有什麼喜事兒?」

  「喜事,天大的喜事呢!知道嗎?楊叔叔和我哥哥昨夜更深人靜的時候回來的……嘿呀!」她在銀環耳旁念叨了她聽到的一切,最後說:「你沒見喜鵲落在俺家門口上?」

  「小燕!別嘮叨了,快把你楊叔叔叫出來!我也有喜事兒告訴他。」

  「這還有幾步遠,你到我家去談不好嗎?」

  「不要給你家造目標,還是叫他出來的好。」

  小燕走後,銀環心裡一陣喜津津的,覺著楊曉冬回來一切又都有辦法、有希望了。覺著她對楊曉冬比其他人更加瞭解更加清楚了。忽然一個失望的念頭來襲擊她。「我怎麼這樣簡單,為什麼不領她老人家進城來。相差不到一個鐘頭,她至多走出十裡地,咳!這是怎麼說的。」她正在懊悔不止的時候,楊曉冬迎面走來了。他第一句話便說:「這個地方太衝要,咱們轉移到旁邊去談。」

  銀環依照他的意見,領他走到廣場講話台。

  「不行,這兒也挺顯眼,再挪動挪動。」

  銀環見他警惕性這樣高,知道是昨天出事的關係,便寬慰他說:「可以領你到個清靜地方。不過也不必小心過火了,壞人不是隨便都碰上,而且他們也都有個記號。」

  「有什麼記號?」

  「我聽人們這麼念叨:紫花布作西服,昧心眼色狐狸步,沒把的流星站不住,不要惹他是特務。」

  楊曉冬說:「照你剛才講的,不過是特務腿子之流的,到處招搖撞騙無事生非的東西,高明點的特務,可不這麼簡單。」他把昨天與藍毛鬥法的經過對她學說了一遍,銀環聽後,沉思了一下說:「那咱們到土山公園去談吧!」

  土山公園的正門朝北,西面開有旁門,他們是從旁門進入的。進門不遠便是該園有名的荷花湖。在夏季荷花盛開的時候,這裡遊人擁不動擠不動。現在冷風掃地,湖水冰封,木葉脫盡,遊人寥寥無幾了。銀環她們進門後,看到湖邊石子路上有個日本人和他的狼狗並肩賽跑。再遠些,鎖了門的茶館門前,有位半尺烏須身穿緞服練武的師傅,正教他的年輕女弟子打拳。三四個偽公務人員站在路旁伸長脖頸看打拳的。正在看的入神,日本人和他那條滿帶驕氣的洋狗雄赳赳地先後跑過來。

  偽公務員們怕得象火燒似的疾忙躲閃,因為躲法不一致,耽擱了時間,阻擋了狗的道路。他們懷著驚恐心情和帶著犯罪的臉色,準備接受處分。出乎意外,日本人不願停止他的課目,只罵了句「巴格」就賓士過去。偽公務員們當著那位女弟子議論開了。有人猜說日本人惱了,有人說沒惱。主張沒惱的人說他看見日本人鼻子尖上縱起笑容。第三個偽公務員沒參加辯論,他挺起拇指稱讚「友邦」人的厚道:「人家是大大的明白人。」議論完了,他們心情都很痛快,帶著交了好運的神情上早班去了。

  銀環見偽公務員們迎面走來,領著楊曉冬躲開他們奔上土山。山頂有個涼亭,涼亭上邊掛著鳥籠,鳥籠外罩棉套,只聽見裡面有個小東西蹬吱蹬吱亂跳,瞧不見是什麼鳥雀。鳥雀的主人,頭頂紅疙瘩帽盔,腳蹬緞子棉鞋,上身禮服呢馬褂,長筒絲料皮袍,一部細長捲曲的大鬍鬚。他見人來故意閉住眼睛。銀環朝楊曉冬點了點頭,坐在靠著大鬍鬚附近的亭欄杆上,希望用這種勢態將他逼走。楞了一會兒,銀環偷眼看他,他也漠然地睜了睜那對視而不見的眼睛,看來個把鐘頭之內他是不打算走的。

  楊曉冬還是心情開朗地說東道西。銀環可沉不住氣,她有滿肚子話要說,說了又怕被這位享清福的老人聽了去。想來想去,她心裡打定主意,脫下毛外衣,裝作撢拂亭上的塵土,乘著鳥籠先生閉目養神的時候,朝著籠底猛一揮動,鳥兒十分驚駭,連飛帶竄狂叫不停。鳥籠先生吃驚地睜開眼睛趕來保護,當他察覺到原因時,滿臉慍色地摘下鳥籠。臨行時節狠狠地白了肇事人一眼,然後象捧著神主牌位般的捧著鳥籠慢步下山,並打著口哨安定鳥兒的情緒。

  銀環朝楊曉冬投射出一臉成功的笑容。楊曉冬說:「為什麼要攆走他呢?這些人腦子裡沒什麼政治,我們搞工作,要學會利用灰色環境,有這號人在場,正好是魚目混珠呢!」

  銀環說:「很多重要事還沒辦,我實在等不下去。」她掏出那封手指頭般大的信,遞給他。他看完信說:「事情關係重大,辦起來夠麻煩,搞不好會出漏子。」

  銀環說:「信我都看了,找人的事我可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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