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二二


  她急速地掀起門簾,三步當兩步走。正想撲到老人身上,喊叫聲爸爸。一種完全陌生的景象,使她驚呆了,她瞪圓兩隻黑黑的大眼,幾乎疑惑自己走錯了門,甚至想退出去。因為,炕上並沒有臥病的爸爸。代替他盤膝坐在炕頭的,是一位頭髮花白、衣服潔淨、神態純樸但又是農村走親打扮的老太太。從面部輪廓上看,仿佛在哪裡見過面,一時又想不起來。

  「老太太!你是……」

  「姑娘!讓我先問你,你可是叫銀環?」

  老太太流露的感情和語氣是誠懇又率直的,銀環大膽地點了點頭,同時不斷上下打量客人,想從她身上預先推測出一些什麼。

  老太太迅速地出溜下炕來,湊到銀環跟前,壓低聲音說:「我是肖部長指派來給你們送信的。在這裡等了好久啦,你父親說天黑風大,怕你來時膽小,他到發電廠大路上接你去啦。

  沒碰上?」她說著朝窗外著了看,表示很關心。

  「老太太,你說的是什麼呀?我怎麼聽不懂。」銀環故作驚訝。她不輕易暴露自己的身份。

  「姑娘!別多心哪!冰天雪地,爬溝過界,我捨死忘生地趕到這兒,還會有差錯兒?罷呀!私憑文書官憑印,你往外瞧著點,我掏給你點東西看。」

  銀環按照她的要求注視外面動靜的時候,就見她撩起棉上衣,翻開褲腰,用力撕開一塊縫好的補釘,掏出一丸指頭般大的用美濃紙迭成的信箋。收信人是「10」,署名是「09」。銀環知道這兩個代號是表示肖部長給楊曉冬的。她代替楊曉冬打開信,發見信是平原區黨委敵工部寫來的,說從北京出來一批青年學生,其中四人中途失掉聯繫,現住城內迎賓旅館,要設法從速把他們送到根據地,遲誤時期,可能被敵人發覺,那就直接影響到北京的內線工作,後面寫著注意事項。銀環看過信,說:「你的任務完成了,回頭我一準把信交上去。」說著收藏好信件,請客人到炕上坐,一面動手點火燒水,一面試探著敘家常。

  「老人家,你常到城裡來嗎?」

  「不價!莊稼人,除圍著鄉莊子轉轉,沒見過大世面。」

  「在區,還是在村裡搞工作?」

  「我哪會搞工作!」老太太謙虛地微笑後,話兒密了。「家住在邊沿區,除非夜間才有咱們的人活動,白天淨受鬼子漢奸的轄制,啥事也不好辦,啥話也不敢說,這次,姓肖的派人找到我,說外邊人手不方便,要我幫助送封信。起初,我覺得自己有年歲的人了,拙嘴笨腮,又沒心計兒。他們都說:『兒子搞地下工作,媽媽當聯絡,最好掩護。』還說蘇聯的什麼書上也有媽媽同兒子一塊鬧革命的故事。其實,咱們這土裡土氣滿腦袋高粱花子的人,還敢比古!不過話又說回來,孩子有膽量,敢在敵人槍尖底下挺著胸脯搞工作,當娘的還能縮脖子打退堂鼓?再說俺娘倆上次見面,兒子要求我給他捎書傳信的時候,我也答應過。」

  看到銀環對她的話滿有興趣,心裡感到喜悅,儘量地講開了。「姑娘,頭來之前,我睡不好覺呵!天不亮就動身,通過炮樓,心驚肉跳,腰裡縫的雞毛重的一片紙,總覺著有個包袱沉……豁著一身剮,敢把皇上拉下馬。事到臨頭,也就不怕啦。謝謝老天爺的保佑,也算托肖部長和你們大家的福,三關六卡沒翻沒攔平平安安地走過來啦。唯獨西北風頂頭嗆的厲害,棉衣棉褲穿在身上,象裹著層燈花紙,一點不擋寒。」

  銀環聽她提起肖部長的名字來很隨便,插話問道:「你和肖部長認識?」

  「他跟俺家冬兒是老同學啦!」

  「你的兒子是……」銀環本來想問誰是她的兒子,忽然想起剛才人家說是搞地下工作的,遵照內線工作的紀律,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

  「嗨呀!淨怨我說話著三不著兩的,把你這聰明人攪糊塗啦!怎麼,你還沒鬧清楚,俺家孩子不就是跟你一塊工作?剛才的信就是老肖給他的唄!」

  「哎喲!我的天!你,你是楊曉冬同志的母親。」銀環慌忙從鍋臺旁邊站起,上前攥住老太太的雙手。「伯母!這是怎麼說的!多麼失敬呵!快到炕頭裡坐,蓋暖和點,不用說你還餓著肚子呢,我馬上給你做飯。關於信上的事,不用掛心,由我辦好啦。」平素銀環不是好說道的人,此時此地看到楊曉冬的媽媽,心裡又興奮又激動。從新打量老太太,見她的面部輪廓眼神嘴角都酷肖楊曉冬,心想:怪不得才見面時覺得挺面熟呢。

  楊老太太聽完銀環的話,一疊連聲問:兒子住在哪裡,是否報上戶口,生活指靠什麼,有沒有公開職業。這些問題經過銀環巧妙的回答,老人滿意了,她用囑託和央告的表情說:「曉冬這個人,外表和善,內心梗直,跟他媽媽一樣,有股子寧折不彎的怪脾氣。你們一塊工作,多擔戴他,對外共事,不斷地勸導著他點……」

  「快別這樣說喲!」銀環攔住她的話。「楊同志是俺們的領導人,在他跟前,我們都是無知的孩子;他講的話,大家沒有不依從的。」

  「你們拿他當領導人,我眼裡,他還是孩子,不過比你們大點罷咧!」

  「伯母說的對呀!兒子白了頭髮,在媽媽面前,也是孩子嘛!」

  「姑娘!你說什麼?俺家曉冬在你們眼裡究竟有多大?別看他鬍子拉楂的,滿打滿算,還不到二十七歲。」

  「呵!……」老太太這句話,不知觸動了銀環什麼,她陷入沉思了,刹那間,她對楊曉冬的家世作了種種猜想,之後,用偵察的口吻說:「大娘你出來,家裡還留什麼人?」

  「家裡獨門獨戶,冷冷清清,出來進去,就是我這一個孤老婆子!」

  「那麼,楊同志在外邊可曾有女朋友?」她終於囁嚅地說出了這句話——這句難於開口、不說又不甘心的話,既然說出來希望老太太順口回答一下也就算啦。偏是老太太沒有立刻回答,鬧的銀環怪不好意思。後悔不該說這句話。人家有沒有女朋友于自己有什麼關係呢?為了擺脫這種尷尬情況,她隨手拔下牆上一支系著紅線的針,故作安閒地用針挑撥燈芯。燈芯挑大冒黑煙時,又往下捺,捺到燈光變成豆粒大時,又急急地挑出來。反復如是,直到她感到難挨的時候,老太太無限深思地說:「姑娘,俺冬兒是個苦命人呀!聽我從頭告訴你:「我們的老家,住在城東十裡的連環閘。

  曉冬的父親看管閘口,整天向水裡求食,是個有出息的漁民和水手。一九一七年發大水,他和另一個夥伴被吳財主家覓去打撈東西,一連去了五天沒有音信。有一天晚上,我心裡很煩亂,想起孩子他爹,再也睡不著覺,聽著河邊水聲越流越響。想起我在河坡上支的跳網,出溜下炕,踱到河坡,看了看,跳網上只有幾個白鱗鯽瓜。正想去拿,猛然貼著網邊竄出條大鯉魚,跳離水面有一人高,看著至少有四五斤重,鯉魚落在網繩上,三顫兩跳又沉入水底。我知道魚有遊一條水流的習慣,遲早還要回來,便蹲下等著。等了有吃頓飯的工夫,發現對岸河坡上有人探出頭來,接著把兩個什麼沉重的東西投進水裡。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