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現代文學 > 野火春風斗古城 | 上頁 下頁
二一


  好容易盼得響聲停了,他想原路回去,又怕被人譏笑,便硬著頭皮,擦著小步,提心吊膽地踏著冰淩走過去。看看要邁上河坡了,他情不自禁地朝橋上回顧。橋上早已不見銀環的影子,原來銀環在他步入冰河的時候早獨自走開了。小高看不見銀環,心中更加氣憤,漫不經心地邁上河坡,哪知河坡都是暗淩,上面僅被風吹罩了一層浮土,他腳下擦滑,身體失掉平衡,接連跌了幾跤,勉強爬上河岸,再也壓抑不住心中的惱火,罵罵咧咧地返回城裡去。

  銀環到了西關的中卡口,根本沒見到楊曉冬他們的蹤影,等了一會,心裡感到煩亂,又轉到北卡口。北卡口柵欄已經落鎖了,偽員警仍在那裡象墩門貂似的站著。她退回來,路過邢家茶館,明知那裡沒有希望,總忍不住到裡邊去看看。邢大嬸對她十分客氣,一再給她端茶倒水,還張羅著給她做飯。銀環沒有心情吃飯,喝了一杯茶辭別著要走,邢大嬸送出她來,再三叮囑:「什麼時候清閒嘍,到我家住幾天。」銀環告別了邢大嬸,從新返回車站。月臺上下,除了穿著藍布坎肩的裝卸工人揹運麻袋,四下冷清清的很少來往行人,她正在徘徊的時候,聽見有人喊她的名字,一回頭,發見是小燕。

  兩人點了點頭,彼此都瞭解對方的意圖,彼此都反映出失望的神色。兩人並肩走了一會,銀環說:「小燕!辦事要一竿子紮到底,咱們作伴到西馬莊去一趟好嗎?」小燕說:「我離開家的時間不小了,說不定他們也許回家啦!」銀環聽著有理,兩人又趕回西下窪。

  小燕領銀環到家,看見自家的房門開著,高興地向屋裡跑。撩開門簾,發現是周伯伯坐在矮凳上,一束一束地擇理韭菜根。周伯伯對小燕的莽撞舉動實在生氣,剛要罵她瞎馬撞槽,看到她身後跟著一位姑娘,從神色舉止上看,是位有身份的人,便捺住了火性,只用抱怨的口吻說:「燕子呀!別學你哥哥,整天在外瘋跑,眼看要過年了,什麼事兒都得張羅張羅呀。」

  要在往常,小燕會同意老人的意見。現在,這些話她聽不入耳,當著銀環的面,又不好說什麼。她掃了掃炕席,讓銀環先坐下。

  北屋裡苗太太看見小燕家來了女客人,也趕過來了。苗太太平常在男人跟前一般的不多說話,遇到年輕的姑娘媳婦,就變成饒舌的人了。她先問客人姓甚名誰,幹什麼職業。聽小燕說她是楊曉冬的朋友,就編法兒跟銀環開玩笑,並惡作劇地問銀環什麼時候搬到他們院裡來住。銀環越聽越紅臉,原想向她打問打問楊曉冬的情況,這一來倒不好開口啦。

  周伯伯聽著苗太太的話不入耳,拾掇起韭菜根就往外走,走到門口回過頭來說:「你楊叔叔不回來,可燕來也不照面,苗先生中午回來說證明書的事,他已同戶籍科的朋友說好,只要從聯保所裡填一張登記表,貼好本人像片,用抽梁換柱的方法,不出三天,就辦妥當啦。這是多麼重大的事,偏偏遲延著,等著來了查戶口的,看倒血黴。」

  銀環聽了周伯伯的話,起身告辭出來,在大門口外,低聲囑咐小燕:幾時楊曉冬回來立刻給她送信,關於取證明書的事,叫小燕轉告楊曉冬,一定抓緊弄到手。

  離開西下窪,銀環踱到廣場,想走又捨不得走,總願意多等一會碰到他們回來,不知不覺地已經圍繞廣場轉了一周。在一個地方站久了怕引起別人懷疑,向東一拐,漫步走進紅關帝廟。廟裡點著長明燈,住持僧人正在燃香長跪。一縷藍煙掠著那尊赤面烏須的神像騰空升起,銀環盯著匍匐在地虔誠稽首的和尚,覺著有些可笑。你的禱告頂用嗎?你是未卜先知嗎?你能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她捺不住自己望眼欲穿的心情,匆匆退出山門,放眼眺望,四處沒有楊曉冬他們的蹤影。寥寥的幾個過路行人,貼著廣場無聲地走過;疲倦歸來的烏鴉早已停止聒噪,閉住眼睛靜憩在枯樹枝頭;沒有暖意的冬日太陽,看看要落到城牆下面;大地上刮著陣陣的冷風。

  銀環沒精打采地一步步下著石階,想到楊曉冬他們還沒回來,心裡蕩起不安的波浪。

  一九三九年冬天,銀環高小畢業後失學了。趁著寒假,去瞧姐姐,在那裡認識了千里堤的區委書記。他們喜歡這位態度端莊、心地溫和的女孩子。因為她是金環的胞妹,又有點文化程度,便給她一些油印的小冊子讀,還不斷給她講些抗日救國的道理。對解放區的人和事,她覺得都新鮮,遇到的共產黨員和革命幹部,覺得可親可愛。原打算下鄉一兩天就回去,不料這裡的吸力太大,竟使她在姐姐家度過了整個的寒假。臨了,這位家境貧寒、童年喪母、寡言寡笑的姑娘,竟向姐姐提出放棄讀書參加抗日工作的要求。

  經過地方黨委考慮,同意她參加工作,決定由公家拿錢供她回省城念書,這樣她讀中學了。上中學的兩年,按照上級指示,不斷帶進些傳單宣傳品,也向外帶些敵偽出版的書報雜誌。一九四一年暑假,她又到根據地來學習,這次她認識了肖部長。他介紹她入黨後,就讓她轉到護士學校讀書,並告訴區委今後不要再叫她攜帶宣傳品,也不要再同她發生橫的工作關係,使她更加群眾化合法化。直到她畢業派赴醫院工作的時候,肖部長才決定她作高自萍叔侄的地下交通,直接傳達外線對他們叔侄二人佈置的工作任務。

  她抱著如饑思食如渴思飲的心情,接受了黨交給的任務。她以革命的階級友愛和女同志特有的熱情對待了高自萍;覺得他是這個環境裡唯一志同道合的知己。起初,高自萍對待工作還努力,對她也還好。時間長了,高自萍常常顯示自己地位高文化深,動不動擺出領導身份,有時對她簡直是下命令。他不允許銀環到他家裡去,也不允許她和他的叔父發生直接關係。她只能被動地等待他的電話或是他直接到醫院裡來。

  他來時也很少談論工作,多是邀她看戲看電影蹓公園吃小館子。每當銀環表示拒絕,他總是拿出轄制她的態度,說這是為了合法,為了工作,並舉例說明為了搞地下工作,年輕男女完全可以裝成夫婦。銀環的鬥爭性不夠強,對小高有幾分懼怕,又照顧到同志的團結,因而雖然不斷給他提些意見,對方總是振振有詞地巧言爭辯。她不敢也不願同他決裂;可是滿肚子不愉快。每次同高自萍看電影或是蹓公園之後,她感到的是空虛無聊,覺得這樣的處境和工作,實在意味不大,覺得生活裡似乎沒有理想,沒有願望,沒有鼓舞前進的力量。她十分懷念根據地,想回到根據地醫院裡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

  後來,她把內線情況和個人的意願統統寫信告訴肖部長。肖部長指示她在政治上好好幫助高自萍,並說在適當時機一定選派得力的領導幹部。果然党把楊曉冬派進來了,銀環第一次接觸他,便鮮明地感到這位新來的領導同志,對革命忠誠,對同志熱愛,對自己的得失毫不計較;有了這樣的領導,感到有了依靠,仿佛她是一隻小雛雞,正懷著惶恐心情害怕鷂子和毒蛇的時候,楊曉冬象只保護她的老母雞進入都市了。

  銀環每次接觸過楊曉冬之後,思想上總是感到充實提高,精神也感到興奮愉快,再沒有以前那些寂寞空虛的感覺。她想:領導幹部實在重要,有了好的領導,消極的變成積極,愚昧的變得聰明,怯懦的變成勇敢。人是能轉變的,象高自萍這樣聰明而又有才華的青年,如果能虛心接受楊曉冬同志的領導,他會轉變好的,會給黨和人民作出貢獻的。可是楊同志剛剛開始工作,便親自出馬,真要是一去不回來,這就……想起原來的工作狀況,想起下午高自萍在青石橋那股蠻勁,她的心裡投入一個暗影,不敢想下去了。

  風冷,天黑,銀環無法等了,帶著暗淡和失望的情緒,她回到醫院宿舍。時間已過七點,宿舍黑洞洞的,小葉也不在。她扳開燈,發現床頭上有一張小葉寫的字條,言說接到外邊來的電話,說銀環的父親偶得急症,她們替她值夜班,要她星夜趕回家去。

  二

  一刻鐘後,銀環出了南門。為了爭取時間,她抄小道走。天陰著,嗚兒嗚兒的刮著西北風。她心急趕路,對準方向,乘著順風,走一陣跑一陣,工夫不大,感到周身汗漬漬的。行至村邊,她停住腳步,想聽聽動靜,結果任何音響也聽不到,一切音籟都被狂吼的西北風吞噬了。東北角一裡遠的地方,敵人盤據的營房頂上,露著時睜時閉象魔鬼眼睛似的電燈。挺出房頂的幾個煙囪,不斷氣地噴吐黑煙,黑煙剛一冒出,即被狂風吹散,邊冒邊吹,似乎那裡是個專門散佈渾濁與黑暗的所在。

  銀環悄悄走進村莊,無論天色怎樣暗淡,她能一眼瞧見自家那兩間土坯房。土房門窗朝南,門口掛著擋風禦寒的穀草簾。風吹簾響的聲音,有一種淒涼的味道,只有窗戶紙上映出的那一片紅潤潤的燈光,才給人一種有生氣的感覺。瞧見燈光,銀環知道是那盞俗名「黑小子」的煤油燈。她猜想:「父親一定是守著孤燈呻吟,也許他老人家還沒吃飯,他多麼盼望女兒回來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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