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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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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無絕人之路!」陸希榮憤憤地說,「部隊不要我了,又開除了我的黨籍,我總要找一條活路嘛!你還記得我們在咸陽住的那家房東潘經理吧,我給人家一說就收留了。幹了幾個月,潘先生看我很能幹,就讓我當了副總經理,把女兒也嫁給我了,我這次到北京來,就是同北京的皮毛商店商討一些業務方面的事情……」 郭祥斜了他一眼,鄙視地說:「陸希榮!你要好好想想,你怎麼能幹這個?」 「人總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陸希榮冷笑了一聲,「什麼事人幹不得?我這麼多年,對革命忠心耿耿,兢兢業業,吃了千辛萬苦,到頭來,革命究竟給了我些什麼?弄得我一身蝨子兩腳泡,落了個渾身傷疤,兩手空空,最後還說我是什麼蛻化變質分子,被糖衣炮彈擊中的分子,把我一腳踢出門外……」 郭祥實在忍不住了,把手一揮,也憤然說:「不是黨把你踢出門外,是你背叛了黨,是你踩著黨的脊樑骨要往上爬!叫我看,同志們說你是蛻化變質分子,被糖衣炮彈擊中的分子,都說輕了,你是一個革命事業中的投機商,變成了革命隊伍的叛徒!黨把你驅逐出去,是一件好事。」 陸希榮受到意外的一擊,氣得渾身發抖,臉色蒼白,兩隻手哆哆嗦嗦地提起提包,站起身說:「好你個郭祥!我不同你辯論。這也不是辯論的地方。咱們就各走各的路吧。但是我可以告訴你,我離開你們是能夠生活的,而且我的生活會比你要美滿得多!」 說過,他拎起提包狼狽而去。郭祥冷笑了一聲,在他背後大聲說:「好,那就過你那美滿的生活去吧!人要掉到糞坑裡,可就爬不出來了!」 張幹事和紅領巾們都嘎嘎地笑起來。 「這個人倒是誰呀?」一個男孩子仰著脖子問。 「他當過我們的營長。」 「營長,他怎麼會給資本家幹事呀?」 郭祥笑著說:「世界上有些事說奇怪也不奇怪。就好比一泡大糞,大家都說很臭,可是蠅子就覺著很香,一見大糞就嗡嗡嗡,嗡嗡嗡地爬上去。爭先恐後,還惟恐趕不上趟兒。」 孩子們又笑起來。大家正催郭祥把故事講完,候車室已經響起了廣播喇叭,到了放行時刻。旅客們紛紛站起來,排成隊向月臺湧去一個女孩子撅著嘴說:「這個人真討厭!要不是他故事早講完了!」 郭祥笑嘻嘻地說:「你們看到的這個故事,不是也很有教育意義麼!」 孩子們也站起來,有的搶著幫郭樣拎提包,有的幫他拿大衣,鬧吵吵地簇擁著郭祥向月臺走去。初升的太陽,照著孩子們一張張紅彤彤的笑臉,都像鮮花一般可愛,郭祥把他們的小手攥得更緊了。 【第十五章 歸故鄉】 郭祥回到家鄉的消息,很快就傳遍了全村。這小夥子從小就待人和氣,不笑不說話,全村男女老少來看他的,真是一批接著一批,一夥接著一夥,把他那三間小坯屋,擠得風雨不透。窗戶底下有一個雞窩,孩子們擠不進去,紛紛登上雞窩爬滿了窗臺。楊大媽怕把雞窩蹬塌,不斷地把孩子們轟下去,可是剛轟下去,接著就又爬得滿滿的。楊大媽笑著對郭祥媽說:「真是!咱們村哪家娶新媳婦,也沒這麼熱鬧呢!」郭祥媽歡喜得不知說什麼好。她一遍又一遍地把鄉親們送出柵欄門。溫柔的金絲微笑著蹲在灶火坑前幫助燒茶,剛蹲下去,進來的人就把她擠到一邊去了。 正忙亂間,外面有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叫道:「小嘎子!是你回來了麼?」 立刻有幾個聲音接著說:「老齊叔!人家在外頭是營長了,你怎麼還叫人小嘎子呀?」 「我不叫他小嘎子叫什麼?」那個甕聲甕氣的聲音又說,「我跟他爹在一塊兒扛了一輩子活,我叫他一聲小名,就把他叫小啦?」 郭祥從搭起的窗子往外一看,見齊堆的父親瞎老齊,正由來鳳領著擠進來。郭祥笑著說:「大伯!你老人家快進來吧!」 瞎老齊擠進來,郭祥連忙給他讓了個座位,接著說:「大伯!我看你這身子骨還挺硬朗哪!」 「硬朗有麼用?也不能為國家出力了!」 「那是你的眼不好使嘛!」郭祥笑著說,「這幾年日子過得怎麼樣?」 「不賴!從我記事兒起,沒這麼舒心過。」瞎老齊說,「這都靠咱們成了社,不犯愁了。依我說,你楊大媽沒有少服辛苦。這會兒全村有一半戶數隨咱們了。」 「這都是毛主席指的道兒。」楊大媽笑著說,「要說咱們服的辛苦,比起志願軍可差多著呢!」 「也不能這麼說!」郭祥說,「跟敵人一槍一刀地幹,那個好辦;大媽,你這個仗可不容易!」 「別的好說,就是階級鬥爭太複雜!」楊大媽說,「你要向前邁一小步,就得同他們鬥爭。那些『大能人』,『醉死狗』,後頭還站著地主、富農。手段真夠毒的。你這一回來,我就更有主心骨了。」 郭祥把手一揮,精神抖擻地說:「咱們摽著勁幹!我這次回來,就沒有準備再走。我不信社會主義新農村就建不成!」 「那太好啦!」大媽拍著巴掌說,「把志願軍那股勁兒拿出來,幹什麼事兒也幹得成!」 「這話不假!」人們興高采烈地說。 「俺家小堆兒怎麼樣?」瞎老齊冷孤丁地插進來問。 「那是我們的小諸葛。」郭祥稱讚說,「這小子忒有心計,早就當連長了。」 瞎老齊心裡高興,但是把嘴一撇:「哼,連長?我就不信那100多號人,他帶得了?」 「老齊哥,你也別小看人。」一個老頭說,「孩子出去,共產黨一教育就出息了。你別看今兒個掛著兩筒鼻涕,到明天就許變成個戰鬥英雄!」 屋裡掀起一陣笑聲。但瞎老齊不笑,仍舊沿著自己的思路思慮著什麼,接著又說:「上回來鳳到朝鮮去,我本有心叫他們把喜事辦了,可兩個人不同意,說是戰鬥環境兒!這不,已經停戰了,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回來?」 來鳳的臉騰地一下紅了,推推瞎老齊說:「爹!你怎麼說話也不看個場合!」 「什麼場合?」倔老頭子反問,「今兒個我碰見小嘎子,有什麼話說不得?」 郭祥笑著說:「快了!快了!我聽政委說,準備叫他回來一趟。」 楊大媽也笑著說:「老齊哥!這事我給你惦記著哪。等齊堆回來,跟小契那一對兒一塊辦,來個新式的!」 瞎老齊面露笑容,眾人也笑了。郭祥問:「噢,小契也有對象了,跟誰呀?」 大媽朝金絲一努嘴兒,笑著說:「你說說,還有誰?」 正在燒火的金絲,微笑著低下頭去。郭祥兩手一拍說:「好好,這一來小契別再穿他那個破褂子了!」 眾人也笑起來。 郭祥望望屋子裡的幾個老人,忽然想起本村的百歲老人郭老駒老爺爺,就問:「咱們村歲數最大的老爺爺還在世吧?」 「前不久才去世了。」楊大媽說,「老人家臨去世還念叨你,說我也看不上小嘎子了。」 郭祥歎了口氣,說:「我記得,上次臨走,他老人家還往著拐棍兒送我,扶著我的肩膀說:『小孫孫!好好地打!可別叫那些洋鬼子和國民黨再回來!』我老是忘不了他這句話,想不到老人家已經去世了。」 人來人往,從午後直到掌燈時分。吃過晚飯,人又來了許多,直到夜深才漸漸散去。這天,除小契在縣裡開會,許老秀出車以外,知近親友都見到了。 這次郭祥家來,母親自然萬分歡喜。可是郭祥也注意到,母親老是望著他那條傷腿,就知道她為自己犯愁。果然,等人們散去,母親就走過來,撫摩著他那條腿,心疼地說:「當娘的知道,要革命就有犧牲。可是,你年輕輕的,沒有了腿,以後可怎麼辦呢?」 「不礙!」郭祥笑著說,「媽,你想想舊社會,像咱們這些人還不是落個狼拉狗啃,現在少條腿算什麼!可惜的就是不能再到前方去了。」 說過,他站起身來,故意當著母親的面,在屋子裡哢哢地走了兩趟,邊走邊說:「媽,你瞧工人們多能!這是他們特意給我做的。呆幾天,我還要鍛煉騎車子呢!」 「咳,小嘎兒,」母親說,「你就不想想你已經快28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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