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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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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們真為這種意料之外的寬大的照顧感動極了。特別是我,它使我立刻想起我在德國俘虜營所受的苦難。德國人是信奉天主教、基督教的,他們不但不給我們過耶誕節,還百般虐待我們;中國人不信宗教,卻為我們籌備了這麼隆重的耶誕節。真沒想到,你們的俘虜營就像座學校一樣。這使我深深感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世界上最文明的國家!……也是從這時候起,我覺得我應該適當地學一點你們的理論。」 「你學了此什麼理論呢?」周僕微笑著問。 「當然,開始我根本學不進去。」鐘斯說,「舊東西的積垢太深了,就像用了幾十年的水管子,完全被一層一層的水銹堵塞住了。例如你們所說的『剝削』,我就覺得不可理解。我們的報紙常說,上帝給我們每個人的機會是均等的,只要努力,每個人都有發財致富的機會。我自己也同樣希望有一天成為百萬富翁。至於你們所說的『一個人不要自私自利』,『不要為了個人』,那更是我不可理解的。一個人生下來,為什麼要為別人而存在呢,這真是天大的荒唐!……後來,還是由於事實的教育對我有了啟發。那是一個暴風雨的深夜。 我忽然肚子疼得要命,在鋪上滾來滾去。我就叫醒同屋的兩個夥伴說:『請你們趕快幫幫我的忙,把我背到醫務所去,如果遲了的話,我也許會送命的!』其中一個說:『鐘斯,對你突如其來的遭遇,我充滿同情。但是,你想必知道,距離醫務所將近一公里遠,還要過一座小山。而且你知道,我的身體也非常不好,如果我因為送你而得了病,後果也是很不幸的。』我看不行,就又哀求另一個夥伴。另一個說:『鐘斯,我認為送你到醫務所去是完全必要的,但是不知道你給我幾塊美金的代價?』我說我實在沒有錢了,他就又說,『那沒有關係,看看你是否還有其他可作為抵押的東西?』說著,他就盯著我那塊老弗蘭克的手錶。我這時已經疼得說不出話。幸虧查夜的志願軍戰士來了,他毫不猶像地就脫下雨衣披在我的身上,把我背到了醫務所……從這件事,我就想:為什麼我的兩個夥伴竟因為我手頭沒有美金而不肯救助我?而一個素不相識的中國人卻甘願冒那樣的風雨?於是,我開始思索當前世界上的兩種制度,你們的制度和我們的制度……」 「這個考慮很有意義!」周僕說。 鐘斯還要滔滔不絕地說下去,被英國下士萊特打斷了。他有禮貌地欠欠身子,說:「政委先生,如果您並不厭倦,我也想說一點我得到的某些結論。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比較著重地研究了某些問題。」 周僕點點頭,笑著說:「那就請鐘斯喝點水,您來講吧。」 「一開始,我就集中研究了在我當時看來是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所謂『共產主義的威脅,」萊特穩重而老練地說,「政委先生,您既然看過我的筆記,您當然知道我是帶著厭煩的情緒參加了這場戰爭。那時支持我的惟一的東西,就是上面告訴我的『共產主義的威脅』。因此,我必須搞清楚:這種威脅究竟表現在什麼地方?它產生了什麼後果?它與我個人有什麼關係?因為我已經是一個有了家庭的中年人,我不允許由別人的腦筋來替我思考。」 他從白瓷茶缸裡呷了一口水,又掏出乾淨的手帕擦了擦嘴,不慌不忙地說道:「政委先生,您從我的筆記中可以看到,我的懷疑是從這樣一件事情上開始的。那時候我剛越過三八線不久,我在廢墟上看見一個朝鮮少女,她的眼光一碰上我,就像突然發現一條吐著舌頭的毒蛇一樣驚叫了一聲,手裡端著的鍋也掉在地上摔碎了,接著就像野馬般地逃去。以後,我遇到的其他情況也是這樣,任何女人都會認為我要強姦她。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思考:明明我是來拯救她,使她免除『共產主義的威脅』,為什麼她們竟然不能領會呢?這種情況,直到我當了俘虜才有了改變。有一天,志願軍押送我們到了宿營地,很快就有一個女孩子提來了一桶開水。我注意到,那些朝鮮女孩子,對志願軍很親熱很尊敬,她們在志願軍之間泰然自若地走來走去。這就不能不使我產生疑問:為什麼在三八線南邊少女總是很缺少、很驚慌的樣子,而在這裡卻隨處可見,自由自在,神態這樣愉快呢?為什麼她們反而不怕『共產主義的威脅』呢?……其實,我們遇到的男人、老人、孩子都是這樣。他們看見我們,都像是遇見了吃人的魔鬼。從他們流露出來的眼光裡可以看出,不是恐懼,就是仇恨,再不然就是極端的冷漠,令人感到比冰水還冷,真使你不寒而慄。可是我看到他們與志願軍的關係就完全不同。有一件事,我從頭至尾進行了異常認真的觀察。志願軍押送我們來到一個村莊。有一個志願軍的戰士去買煙葉,一位朝鮮老人總是微笑地推讓著不肯收錢,我看看表,足足有十分鐘的樣子,他才勉強把錢收下來。在我們臨走的時候,朝鮮人民又來為志願軍送行。這時候,我又仔細研究了每一個朝鮮人的面孔,我看出男男女女,人人都面含微笑,人人都戀戀不捨,與看我們的眼光簡直有天壤之別。這就不能不使我再一次認真地考慮:為什麼他們對『威脅』他們的人如此喜歡?為什麼他們對『拯救』他們的人卻這麼仇恨。我當時的想法是:這些人肯定有一個和我們完全不同的構成『威脅』的概念!……」 萊特稍停了停,繼續嚴肅認真地說:「在俘虜營裡,我反反復複思考著這些事。尤其是我們『聯合國軍』在平壤撤退中所做的那些骯髒勾當,更是一幕一幕重新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們佔領平壤後,曾經搶走了那裡的一切珍貴之物作為『紀念』。我所看到的每一個地方都發生強姦和搶劫。我們離開時,又縱火焚燒了這座古城。凡是經過的地方,我們就命令老百姓離開房子,否則就把他們和房子一起燒掉,我曾親自看到幾千名北朝鮮士兵和平民被殺死在田野裡。我們在撤退漢城時,又燒毀了所有的東西,使得全城都在燃燒之中……問題是簡單明白的:所謂『共產主義的威脅』,純粹是一些壞傢伙坐在後方安樂椅上胡編出來的,是虛構的,並不存在的;而真正威脅人類生存的,卻是那些想攫取利潤的帝國主義!這就是我的結論。」 「您的結論非常正確,萊特先生。」周僕說,「世界上的帝國主義和一切反動派都大喊大叫反對『共產主義的威脅』,我不知道住在北朝鮮深山茅屋裡的莊稼漢,怎麼會『威脅』到大洋彼岸美國人的生存。而且我想補充一點:那些企圖稱霸世界的帝國主義分子,他們不但威脅著別的民族的生存,而且同樣威脅著他本國人民的生存。因為他本國的人民就是首當其衝的反革命戰爭的受害者。」 「是的,我完全能夠體會到這一點,」萊特說,「如果不是他們進行的這場侵略戰爭,我為什麼會在這樣的地方吃這樣的苦頭,並且同我的麗薩分別呢?」 「所以,我們才真正是一條戰線上的朋友;而想稱霸世界的帝國主義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周僕說。 大家欣然點頭。 周僕見霍爾一直在沉思什麼,就笑著說:「霍爾先生,您也談談吧。我想處在您的地位,一定會有許多更深的感受。」 霍爾挺挺他那強壯的身軀,充滿熱誠地說:「現在您稱我先生,這無關緊要,但是我相信總有一天,您會稱呼我霍爾同志!因為在我內心裡,不僅把你們看作熱情的朋友,而只看作戰鬥的同志。我覺得,在當今世界上,只有你們才是最理解我們黑人痛苦的人。也正是在你們這裡,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作為人來看待,被作為同志來看待,而不是作為一個動物來看待!……」 他顯然激動起來,手指輕輕地顫抖著,憤恨地說:「我的一生都充滿著屈辱和痛苦。我認為,我最大的罪過就是生為美國的黑人。我的膚色就是我一切不幸的根源……當我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的時候,走在街上,母親就緊緊地拉住我,不准我離開一步,惟恐我衝撞了白人,招來災禍。由幹家庭窮困,父母不得不把我放在孤兒院裡。有一次,母親給我送來一件新上衣。她剛一離開,白人的孩子就命令我把上衣脫掉,換上破的。當時我哭了。哥哥也用小手臂摟著我滾出了眼淚。別人把他拉開,圍上去,揍他的耳光,打得他後來成了聾子。這就是我童年的遭遇。後來長大了,我當了一名工人,情況也沒有改變多少。為了進飯館和咖啡店,我受到不少的污辱和打罵。漸漸我學乖了,如果半小時之內沒有端上食物,我就得起身離開。有一次乘公共汽車,我和一個白人坐在一起。他命令我離開,我就向旁邊讓開身子。那個白人竟憤怒地說:『我已經說過,我們之中必須有一個人離開!』我忍耐著又向旁邊讓了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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