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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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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多好的同志呵!」郭祥慨歎了一聲,緩慢地說,「她是那麼勇敢勤勞,艱苦樸素,既老實又聰明。每年夏天,只要我走到棗樹林,聞到棗花的香味兒,我就想起她來……」 「是因為,你們小時候一塊砍過柴嗎?」 「不。是因為,她樸素得就像那棗花似的。她不像桃花那麼豔,更不像海棠那麼嬌。可是她倒比她們香得多,質地也堅實得多,對窮苦人也有用得多。」 「我沒有你想得深。」徐芳思忖了一會兒,說,「我倒覺得她是一枝開放在硝煙中的紅花。好像環境越艱苦,戰鬥越激烈,她就開得越鮮豔。這也不奇怪,因為她的底子厚,經過的鍛煉又多,比起來,我就覺得自己像一枝可憐的小草似的。自她犧牲以後,我就想給她編一支歌子,題日就叫《硝煙紅花》,可是寫了好幾次也沒寫成……」 說到這兒,徐芳羞澀地低下頭去。 郭祥接著剛才自己的話說:「當然,我們的感情也走了一段彎路。這主要是假像蒙蔽了她,使她一時沒看清楚。我是能夠諒解她的。因為認識一個人很不容易,特別像陸希榮那祥的人,他的兩面派手段是最能蒙蔽人的,許多同志都受了騙……」 說到這裡,兩人都沉默無語。過了一會兒,郭樣抬起頭來,問:「她的墓是在松風裡嗎?」 「在松風裡。」 「是村南還是村北?」 「村南的一座小山上。」 「插了牌子嗎?」 「有一座小石碑。」 徐芳見他問得這麼細,就說:「你準備去看看她的墳墓嗎?」 「那要看機會了。」郭祥歎口氣說,「至少在我們勝利回國的時候,我是要去一次的。」 徐芳也慨歎說:「我覺得在小楊姐姐身上,最可貴的地方,就是她對革命,對同志不摻半點假,完全是真心實意的。就是親姐妹,在最危險的時候,她也未必肯真正救助你;可是小楊姐姐,為了革命的需要,為了同志的安全,卻是肯毫不猶豫獻出生命的人。我跟她在一塊兒時間不長,她卻給我上了最好的一課。她不是用語言,而是用實際行動,使我懂得了在這一生裡應該做什麼樣的人,走什麼樣的路。我相信,這條路我是會繼續走下去的……」 喬大夯那件特大號的軍衣已經涮淨擰乾,徐芳又把另一件混合著汗漬和泥土的衣服投放到溪水裡。那條絲帶一般的綠水,老像要把她手裡的衣服奪去似的,在水裡牽得長長的,並且發出充滿情意的叮咚的歌唱。 世界上有些話,是最難啟口的。就是一些心直口快的英雄好漢也不免如此。何況像徐芳這樣剛滿20歲的女孩子呢!從內心裡來說,她對郭祥是非常傾慕的。至於這情感的綠芽,究竟是什麼時候悄悄鑽出地皮來的,不僅春風難知,就是她自己也不知道。郭祥在醫院休養的時候,她還完全是一個不懂事的少女,用她自己的話說,那時候「只曉得搶糖豆吃」。對郭祥與楊雪之間的感情,她不僅不懂,還覺得兩個人躲在河邊說悄悄話,簡直非常好笑。楊雪犧牲後,小徐回到前方。當她得知郭祥在玉女峰壯烈跳崖的時候,她感動得哭了。但是這種情感也以對英雄的景仰居多。 因為在她看來,郭祥是一個無比高大堅強的英雄,是一個具有某種神秘品質的難以企及的人物。至於其中摻雜了多少個人愛慕的成分,那是直到今天她也難以確定的。也許這些都已水乳交融又無法分辨了。或者說,比較明晰的,是郭祥從敵後歸來時。那次也是在海邊,她第一次向郭祥告知了楊雪犧牲的消息,當時郭祥痛苦萬分,內心如焚,這件事也給了她深深的感動。此外,還有無名山的相遇,自己親眼看見郭祥悄悄地撫弄那面小圓鏡子,以及托她織作鏡套、筆套的動人情景,都流露出他對楊雪的感情是多麼地深沉和真摯呀!她覺得郭祥這人不僅在政治上,在同敵人作殊死鬥爭時,是那樣的堅定,就是在個人感情上也是純真高尚的。也許就從這時,落下的一粒種子悄悄地萌發了綠芽…… 然而,既已萌芽,它就日益茁壯難以抑制了;以致到了今天,自己難以啟口而對方又沒有絲毫的暗示。即使自己把題目引到這方面來,郭祥又談的總是楊雪和對楊雪無盡的懷念。更加使她傷心和懊惱的是,她發現郭樣一直是把她當作小孩看待的,就同在醫院相見時沒有兩樣。什麼小徐小徐的,他就不知道小徐已經不是幾年前的小徐了,她已經長大了,已經成了大人了。徐芳簡直覺得自己被深溝高壘擋住了去路。可是,今天不談,又待何時呢?…… 「還是接著剛才的話題為好。」徐芳心中暗暗想道。於是她鼓足了勇氣,漲紅著臉說:「你覺得,自從小楊姐姐犧牲以後,你還遇到過像她那樣的人嗎?」 「沒有。」郭祥低著頭說。 「在咱們全師、全軍,都沒有像她那樣的人嗎。」 「不能說沒有,也許沒有遇到過。」 徐芳心裡一沉,像被冷風噎住似地不言語了。郭樣也沉默著。只有那條叮咚的山溪好像有意彌補他們的沉默似的,輕聲地絮語著…… 呆了好半晌,徐芳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要是小楊姐姐還活著,那該多好呵!」 這話還未說完,郭祥的眼淚已經像兩條小河似地滴落到山溪裡…… 第二天。郭祥在團部開完會,剛要離開,周僕在一棵松樹下叫住他,親切地微笑著,說:「郭祥,昨天人家跟你談話,你怎麼哭起來了?」 「誰?」郭祥眨巴眨巴眼。 「小徐呀,小徐不是跟你談話了嗎?」 郭祥一愣:「政委,你怎麼知道的?她向你彙報了?」 「還要等她彙報?」周僕微微一笑,「昨天我一看她的氣色就不對,兩個眼紅紅的。是我問了一點二十分鐘才問出來的。」他從容地燃上大煙斗,不慌不忙地笑著說:「人家早就愛上你了,你還傻瓜似的!」 「什麼?她……」郭祥吃了一驚,「她還是個小孩子嘛!」 周僕哈哈大笑,用大煙斗沖他一指:「你這個郭祥!有些地方嘎得出奇,有些地方又傻得要命。其實,我這個政治委員早就看出來了。那位你所說的『小孩子』一來咱們團,就要打聽你,說不了幾句話,就要問:郭祥打得怎麼樣啦,最近表現怎麼樣啦,等等。我不過不說就是了。這種事自然瓜熟蒂落,也用不著多問。」 「那,怎麼今天政委又親自過問了?」郭祥也笑著說。 「出了故障了嘛,不問還行?」周僕板起臉說,「就比如一挺機槍,嘩嘩嘩一直打得很順當,忽然不叫了,你不排除故障,還怎麼打下去呀?」 郭祥笑起來了。周僕又接著說:「據我看,小徐還是很不錯的。雖然是知識份子家庭出身,總的看還是比較純潔的。尤其是經過咱們這個大熔爐一煉,進步很快。你看她給傷患洗血衣呀,端屎尿呀,捉蝨子呀,還跑到最前沿給戰士們演唱呀,縫補衣服呀,都說明思想感情在發生變化,同工農兵群眾的結合上已經跨進了一步。當然以後還要繼續努力。像這樣的同志同你結合,我認為是滿好的。怎麼人家給你談著,談著,你倒哭起來了?」 「我……我……」郭祥嘴張了幾張,沒有說下去。 「你說嘛,有什麼不好說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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