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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第十九章 洪水】

  這一時期,在後方也是很艱苦的。

  由於敵人「空中絞殺戰」的加緊,鐵路時斷時修,運送傷患的列車,有時要六七天才能到達丹東。大批傷患不得不臨時安排在朝鮮的民房裡,臨時搭成的柵子裡,甚至橋洞裡。楊雪她們每個人常常要護理一百多人。跑到這個屋裡,又惦著那個屋裡;跑到那個屋裡,這個屋裡又有傷患呼叫。真是忙得腳不沾地。打飯打水,常常肩上挑著一副桶,手裡還拎著一個桶,總是一溜小跑。每天能睡上兩三個小時,也就很不錯了。再加上物資十分缺乏:傷患下來沒有小碗,她們就找一些罐頭盒子,砸巴砸巴,給傷患使用;沒有繃帶,她們就把自己的被單扯了,消消毒,給戰士們裹紮傷口。真是恨不得身上長出100只手來,應付當前的一切。直到大批重傷患運送到祖國去了,小楊她們這才緩了一口氣,躺下來安安靜靜睡了一覺。這一覺可不短,一下就睡了三天。第四天,這群年輕的姑娘們才真正醒來,跑到溪水邊好好地洗了一個臉,梳了梳頭。小楊還特意把那面裂了紋的包著紅邊的小圓鏡子掏出來,大家都搶著照了一照,又嘻嘻哈哈地笑著,說著,唱著,投入了新的工作。

  黑雲嶺阻擊戰開始以後,又有大批傷患下來。醫院的條件,仍然沒有顯著改善,再加上三天兩頭下雨,更增添了新的困難。這些天,不斷有這裡那裡橋樑被沖斷的消息,重傷患仍然無法轉運。小楊她們除醫護理傷患,還要到山上割草打柴,怕天氣連陰下去,燒水做飯都難辦了。

  這天,謗沱大雨整整下了一日,吹了熄燈號,還沒有停的樣子。楊雪安置白英子睡下以後,就抓起兩個涼窩窩頭,一邊啃著一邊上了夜班。為了不驚動傷患,她攝手攝腳地摸到灶火間裡,悄悄地坐下來,模模糊糊聽見里間屋還有人在時斷時續地談話。聲音很低,雨聲又大,一時聽不清楚。她側起耳朵來,聽見一個聲音說:「咳,今天又沒吃飯。這樣下去受得了嗎?」

  楊雪驀地一驚,心裡想道:「這裡住的八個重傷患,每一個都是自己剛才喂過飯的,怎麼說沒吃飯呢?」

  正在納悶,只聽屋裡又談論說:「吃飯?照看那麼多傷患,哪還有時間哪!」

  「有一回,我看見她叼著半塊窩窩頭就睡著了。」

  「咳!別說是一個姑娘,就是三個棒小夥也累垮了!」

  「糧食也恐怕不夠,你瞅人瘦多了!」

  停了一會兒,談話又繼續著:「下次,叫她跟咱們一塊兒吃不行嗎?」

  「不行呵!那是人家醫院的紀律!」

  「紀律?咱們就不會來一個……」

  「來個突然襲擊!」

  剛說到這裡,有人「噓——了一聲,談話就中斷了。

  楊雪聽到這裡,禁不住偷偷笑了。原來他們在定秘密計畫哩,警惕性還挺高呢。這時候,楊雪真想沖過去對他們說:「喂!你看我不是很好嗎?哪裡有你們說的那麼嚴重!」

  接著,又聽見一聲深沉的嘆息:「咳!這麼些天了,她一天價圍著咱們轉,喂水餵飯,接屎接尿,還哄著我們,我們簡直成了小孩子了!」

  「我比你們來得都早。」另一個聲音說,「小楊怕我生褥瘡,還給我做了一個褥墊兒。我那時候還昏昏迷迷的。等我清醒了,才發現她的棉衣大襟鼓鼓囊囊的,跟別人很不一樣。我一摸,裡面裝的盡是稻草。我說:『你怎麼裝這個呀?真成了草包將軍了。她也跟我開玩笑說:『當個草包將軍怕什麼呀,這裡裝的是金絲草,賽絲綿,又擋風,又擋寒。』後來別人才告訴我,我的褥墊兒就是她的一條單褲和她大襟上的棉花做的。」

  「聽說,她的被子也給了傷患,」另一個接上說,「大衣給了那個朝鮮小姑娘了,最後只剩下一個枕頭,晚上睡覺就蓋點兒草。」

  「咳,」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直到現在我身上還裝著她二百cc血呢!一個女同志,怎麼受得了呵!抽了血回去就喝兩碗鹽水……」

  談話又中斷了。他們仿佛都沉到深深的感動裡。

  沉了一會,一個聲音用堅決的語氣說:「一定得讓她跟著咱們吃!哪怕咱們少吃一口呢。」

  「我考慮過了,你們說的那個突然襲擊不行。」另一個接上說,「我倒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一個聲音急火火地問。

  「下次我們擠住她,就說:你要不吃,就是嫌我們髒!——這個辦法准行,因為她就怕你給她提到原則高度!」

  人們低低地笑起來。

  這邊的楊雪,被戰士們美麗的靈魂深深地震撼著。她感到戰士們真是太可愛了!太可愛了!她真想跑過去說:「同志們!親愛的同志們!在這個偉大的戰爭裡,我不能變成個男的,親手到第一線一槍一刀地殺敵人,就夠讓人慚愧的了。我在後方做了這麼一點點微不足道的事,又算得了什麼呢!你們那樣感動,只是因為你們的心地好,並不是我的工作有什麼了不起的。只有你們,才是決定勝負的人,也是付出最大代價的人。而我,只不過是用自己的手洗去你們身上的血跡罷了,哪值得你們這樣稱道呢?……」

  里間屋已經傳出勻稱的鼾聲,楊雪也倚著灶台打起盹來。外面的大雨,卻一陣緊似一陣,並且滾動著坦克炮一般的雷聲。但是因為楊雪太困倦了,竟然像沒有覺得似的。

  睡夢間,小楊模模糊糊覺得有人推自己的肩膀:「小楊!小楊!你醒醒!」

  楊雪聽聲音像是徐芳,揉了揉眼說:「是小徐嗎?出了什麼事啦?」

  「小楊姐,你快去吧!」徐芳拉著她的膀子說,「我整不了啦!」

  「到底什麼事呵?」

  「有一個傷患鬧得厲害,非要我馬上找他們連的指導員不行!你快看看去吧!」

  這徐芳雖是文工團下來的,看見護士少,經常參加值班。但是遇見情況,還是不知道怎麼處理。楊雪見她這麼著急,就連忙扯起裙子後據往頭上一蒙,冒著大雨來到五號病房。

  她們剛剛脫了鞋,把門拉開,就聽見裡面喊道:「你們是誰呀?站在門口的是誰呀?有我們班的人沒有?你們快給我找指導員哪!快找指導員哪!」

  在昏黃的燭光下,楊雪看見那個挨牆躺著的30多歲的班長。他是這裡傷勢最重的一個,因為頭部還有彈片沒有取出,有時昏迷,有時又處於昂奮狀態。楊雪怕頭髮上的雨水滴到傷患臉上,摘下帽子來擰了一擰,趁勢擦了一把,走上去,伏下身子輕柔地說:「李班長!你好好地睡一會兒,等天亮了,我們給你找指導員去。」

  這話絲毫沒有發生作用,那位傷患還是照舊喊著:「不行呀,我心裡難受得很哪!你們快給我找指導員哪!」

  「你找指導員幹什麼呢?」楊雪又輕柔地問。

  「我要向指導員作檢討呀!我打下來陣地沒有守住呀!我是一個共產黨員,我對不起祖國,對不起党,對不起毛主席呀!……我心裡難過得很哪,你們快給我找指導員哪!……」

  楊雪見他那昏暗不清的眼睛裡,湧出滿滿的兩眶淚水,滔滔不絕地滾下來。她急忙掏出小手絹給他擦淚,被他一手掌就擋回來,繼續喊道:「你們不給我找,我要自己去!我要到前方去!我要到前方去!……」

  他那像小泉眼一般的眼淚,頃刻就在枕頭上濕了一大片。楊雪和徐芳也被這個戰士的偉大的革命責任感所激動,止不住飄下了點淚水。楊雪擦了擦眼睛,極力壓住自己的感情,並且用帶有幾分威嚴的語調說:「李班長,你聽我說。毛主席的好戰士都是聽命令的。你在前方聽命令嗎?」「我聽呵!」傷患回答,聲音顯然小得多了。「那麼在後方呢?毛主席的好戰士要不要聽命令呢?」「聽。」他幾乎帶著幾分溫柔地答道。「對嘛,這才是好同志嘛!」楊雪又換成溫和的調子說,「你不是要找你們指導員嗎?我就是上級機關派來的,跟你們指導員一樣。你對我們檢討了,也就是對你們指導員檢討了。李班長,你是一個好同志。你在前方打得很好。你不是還立過功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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