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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趕到那兩個定時彈跟前,那個上海司機搶著去套繩子。一見他去,人們呼嚕呼嚕全擁上去了。郭祥馬上制止人們,只准一個人去套。繩子套好,就像拽死豬似地向著河岸拉去。人們愈走愈快,愈走愈快,到後來就跑起來了。第一個很順利地拉下河岸,第二個也沒出事,人們的癮頭兒來了,又要求去拉距公路最近對車輛威脅最大的炸彈。,又拉掉了兩個。可是拉到第二個,剛剛送下河岸,還沒有解繩子,就「轟隆」一聲爆炸了。河岸炸下去很大一塊,繩子也炸斷了。幸好人們臥倒得快,才沒有負傷。

  郭祥用他那思索問題的習慣姿勢,背著兩隻手兒,轉了兩個磨磨兒,一想:不對!這些人都是全國各大城市報名參加抗美援朝的技術人員兒,如果拉的中途炸彈響了,一下子就會傷亡一二十個,車就沒人開了。想到這裡,就說:「同志們!你們已經幹了老半天,也夠累的。任務已經基本上完成,能通車了。要是咱們耽誤時間太長,飛機一發現咱們的彈藥車,可就不合算啦!大夥還是快回去開車吧!」

  司機們心裡癢癢的,還想再拉幾個。郭祥笑看說:「我的工人老大哥,你們講點兒組織性兒嘛!我可是你們自願選的。」

  司機們只好收拾東西,拎起棉衣回去。

  郭祥跟著大家向回走,卻不知怎地老有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剛走過那個填起的彈坑,就聽見後面有一個聲音在叫:「郭祥!你的任務果真完成了麼?……」郭祥回頭一望,剛才跟他在一起的那個黑森森的大黑怪物,還直矗矗地立在那裡。它那兩個大鐵耳朵耷拉得那麼長,越發顯得兇惡醜陋,滿臉都是獰笑。郭祥剛要舉步,它又譏諷地叫:「郭祥,今天是你勝利了,還是我勝利了?哈哈,我說你不敢動我,你果然就不敢動我!等一會兒汽車過來,你瞧我毫不費力地就把它崩上天去……」

  郭祥的步子挪不動了,終於停住腳步。

  「不錯,一點不錯,我的任務沒有完成。」他的臉頰和耳朵都在發燒。「我郭祥跟著黨東征西殺多少年了,我經過成百次的戰鬥,我跟敵人面對面地拼過刺刀,我的刺刀真正飲過敵人的鮮血,我俘虜過成百成千的敵人,今天難道就讓一個小小的定時彈給整住了?他牛氣地把手一揮,「這定時彈再厲害總是個死傢伙。它既是人造的,人就能破!我過去也見過民兵擺弄地雷。它無非有一個活動的撞針!只要想法拆掉,它也就不神氣了。我為啥不去試巴試巴?」

  這念頭一起,就是千鈞之力也收它不住。兩隻腳就像被什麼牽引著似地,向著那個大黑傢伙走去。

  當走到定時彈跟前時,郭祥又覺得腦袋脹得很大,全身發緊,覺得問題並不那麼簡單。這時仿佛又聽見那黑怪物嘲笑說:「哈哈,你既是沒有這種膽量,就趕快走開好啦,幹嗎又來充英雄好漢?」郭祥立刻鎮定下來,他暗暗地對自己說:「別慌,你一定看准門路才能下手。」於是他捏著電棒兒,把這個黑傢伙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它一頭大,一頭小。

  郭祥想起,過去裝地雷的時候,引火帽和撞針都是藏在大頭這邊。我就先從這邊試試。決心下定,郭祥就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指著那個大黑傢伙罵道:「杜魯門,我今天要不把你開膛破肚,就算輸給了你!」說著,就挽了挽袖子,從地上揀起一塊石頭,開始動手。他照著定時彈大頭的螺絲蓋,先輕輕地敲了一下。聽聽裡面沒有動靜,就接著敲起來。他聽聽敲敲,敲敲聽聽。定時彈的螺絲蓋在夜色裡濺著點點火星。郭祥捏著電棒兒的手都攥出了汗水。終於,螺絲蓋鬆動了,他立刻把它擰開,裡面便露出了螺絲扣。郭祥輕輕地按了一按,沒有動靜,就從裡面慢慢地掏出彈簧,拆掉撞針。他把那彈簧和撞針拋得遠遠的,又使勁地朝著呆立在面前的廢鐵殼蹬了一腳,長長地籲了口氣。

  郭祥膽子越來越大,對離公路過近的定時彈,又破了幾顆,才向回走去。這時,突然橋洞以北火光沖天,接著「轟」、「轟」兩聲巨響,像是橋洞那幾顆爆炸了。郭祥穿過橋洞一看,三顆定時彈,已經炸了兩顆,路基被掀去好大一塊。仍有一顆緊緊地把著洞門。原來郭祥前兩次穿過橋洞,都沒有來得及細看,現在一打量這傢伙,比剛才那個黑傢伙還粗還大。它大模大樣地橫躺在那裡,足有一千磅不少。而且和前幾個也不一樣,腦袋上還帶著風翅。如果讓它爆炸了,整個橋洞都得叫它掀翻,今天晚上就別想通車了。郭樣狠狠心,決定把它拆掉。同時心中暗想:這傢伙怪頭怪腦的,可要小心對付。

  決心一定,郭祥往地上一蹲,就來擰它的風翅。

  遠處司機們向這邊亂打電棒兒,一邊喊道:「那邊是賀同志不是?」

  「是呀!」郭祥回答。

  「你幹什麼哪?」

  「我瞅瞅它!」

  「不行!快回來吧!快回來吧!」

  「我馬上就回!」

  郭祥照舊擰他的。可是憋出一腦袋汗,那個風翅還是紋絲不動。郭祥火了,想不到好幾顆定時彈都卸開了,這傢伙這麼費勁。他把電棒乾脆往地上一放,一下騎在定時彈上,用兩隻手扳住風翅,使勁地擰起來。

  擰了好大一會,風翅還是沒有鬆動的樣子。

  「我還是用石頭把它敲開吧!」郭祥心中暗想,但馬上又否定了,「不行!要是敲不好,一觸動撞針可就糟了……」

  郭祥用袖子擦了擦? 下,又尋思著:「現在問題在風翅上,不敢惹它,就別想制服它。難道我敢敲別的地方,單單不敢動它?對!敲吧,先輕輕地敲它一下再說。」

  想到這裡,郭樣隨手揀起一塊石頭,兩腿夾著定時彈,聚精會神,向著風翅敲打了一下。這一敲不大緊,只聽「吱——」那風翅突然嗚嗚地轉動起來。愈轉愈快,郭祥急忙用手去擋,哪裡擋得住,眼瞅著風翅帶動撞針,撞針直往後縮。郭祥一看不好,撞針再往後去便要爆炸!趕快跑嗎,不行!這裡正是橋洞,要是炸塌,今晚就別想再通車,不能走!不能走!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走!……

  一個人,當他把個人的生死丟在一邊,就會產生多麼大的勇氣!郭祥立刻鎮定下來,向地下掃了一眼,隨手揀起一塊被炸碎的枕木的木片,往風翅空隙裡猛地一插。死勁地別住,風翅不轉了。他乘勢使勁抓住撞針,猛地往外一拉,就把它拔了出來。這個躺在這兒假裝睡覺的嚇人怪物,也就這樣完蛋了。

  那個上海司機見郭祥老是不來,惟恐出事,就快步跑過來想把他拖走。一看郭樣正騎在定時彈上,手裡托著撞針,一下驚呆了。呆了好一會,他才向人們大聲喊道:「快來看哪,定時彈完蛋了!」

  司機們一窩蜂似地歡呼著湧上來,搶著跟郭祥握手。有的說:「賀同志,你的膽子可真不小哇!」有的說:「賀同志!你的貢獻可太大了!」有的說:「賀同志,你八成當過工兵,為什麼還保密呀!」有的說:「誰說他是新同志,據我看,他要不是個班長,也起碼是好幾年的老戰士了。」這時的郭祥,也許是由於剛才的緊張,也許是由於過分的勞累,渾身疲乏得不得了,臉上卻帶著孩子式的恬靜的微笑……

  「你一定要告訴我,賀同志,」其中一個司機異常激動地說,「你到底叫什麼名字?是哪個單位的?我到前方要馬上寫一封信,叫你們連長給你記功!」

  「先別說這,」郭祥笑著說,「哪位同志有煙,先給我一根兒!……」

  當滿載彈藥的卡車,一輛一輛從橋洞穿過的時候,司機們還看見他們的「賀同志」,坐在定時彈上靜靜地抽煙哩。仿佛他願在那被征服的黑怪物身上多坐一會兒似的。那輕快地嗚嗚響著的汽車輪聲,也像在熱情地讚美著:

  膽敢征服死亡的英雄,水遠是生活的開拓者……

  【第三章 孤兒】

  春宵夜短。在這一點說,朝鮮的趕路人,不甚喜歡春夜。

  在定時彈區域耽擱得太久了。距拂曉已經沒有多長時間。司機們都想用速度來彌補誤失的路程,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向前嗚嗚飛馳。

  現在,郭祥已經被那位上海司機待如上賓地請到駕駛室裡。他看到沿途都是向前開進的二線兵團,知道新的戰役很快就要打響,自然更怕趕不上時間。他不斷地向他的這位元熟人提出加快速度的勸告。並且不分彼此地把司機的煙荷包打開,卷起一支又一支的大喇叭筒,還親自吸著送到司機的嘴巴裡,作為他鼓舞司機加快速度的另一種方式。這位上海司機性格沉著,技術高超,口銜紙煙,手扶舵輪,就好像一個出色的騎手,同他的這匹鐵馬粘在一起似地,簡直把這輛小嘎斯開得要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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