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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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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江 聲】 【第一章 征服「死亡地帶」(一)】 春天,在朝鮮。山陰的積雪還沒有化盡,就漫山遍野開起了金達萊花。一叢叢,一片片,放眼望去,真好像一片桃花的海。 它們開得這樣早,早得令人驚訝。就仿佛一夜之間相互約齊了突然開放似的。其實這是人們沒有在意,它們早在冰雪的嚴冬就孕育好了自己的花蕾。 郭祥在野戰醫院整整「窩憋」了一個冬季。照他的話說,這簡直是白白地誤過了兩個戰役。在這期間,他聽說部隊在除夕之夜突過了三八線,一舉解放漢城,把「聯合國」軍的總司令麥克亞瑟也打下了台,心裡真是癢癢得難受,有幾天幾晚沒睡好覺,為了爭取早日出院,他用了不止一種手段作了重大努力。他總結了過去住院的經驗教訓,起初用的是非常耐心地、有禮貌地提意見的力式,但結果無效。接著又下定決心,裝作安心休養的樣子,處處遵守院規,想爭取個「模範休養員」來提高威信,以便說話算數。在這種指導思想下,他確實做了不少事,比如幫助護理員打開水、掃地、收拾病房,幫助別的休養員洗衣服、捉蝨子、端大小便,還積極地開展宣傳解釋工作、文化娛樂話動,主動地說笑話、打撲克,活躍大家的情緒,甚至在小組會上以嚴肅的態度批判不安心休養而想早日回到前方的同伴等等。這種新方式,確實產生了立竿見影的反應,受到了院方好幾次的口頭表揚。可是等到真的提出出院請求,卻被一笑置之,沒有下文。郭祥惱了。「哼,這些人!就是不如前方首長好說話!」他立即下了這樣的結論:看起來,好方式還是不行。尤其當他聽說新的兵團已經從國內開來,新戰士已大批地補入連隊,新的戰役不久就要開始,他就更沉不住氣了。他一天提三次,三天提九回,遇必要時,還拿一點顏色讓人看看。如果不是小楊作風嚴厲,很可能還會出一點小小的紕漏。這樣終於把所長吵煩了,在他養得差不多的時候,批准了他。郭祥就這樣「熬」到了出院的日子。 徐芳這些日子常找郭樣談「戰鬥材料兒」,郭祥也常聽她的演奏和歌唱。兩個人已經很廝熟了。這天,徐芳聽說郭祥要走,心裡怪留戀的,就瞅個空兒前來看他。誰知病房裡、護士班裡、所部,都沒有他的影子。想問問小楊,發覺小楊也不見了。她心中疑惑,就信步沿著溪水向上走去。走了老長一段,果然看見兩個人在幾株大松樹那邊坐著呢。徐芳嘻嘻一笑,就貓著腰兒,躡著腳兒,悄俏地繞過去,藏到一棵大松樹背後,偷偷地看。只見小楊坐在溪邊正低著頭給戰士洗血衣,洗繃帶。由於中午的太陽已經有些炎熱,她只穿著一件發白的單軍衣,高高地挽起袖管,一雙赤腳踏在潺潺的溪水裡。郭祥隨便地披著棉大衣,在一塊白石頭上坐著。他話也不多,只是凝視著溪水戲弄著白白的繃帶,把它牽得老長老長。仿佛他來這裡就是為看這條繃帶似的。 「這倒是搞什麼名堂呵,多逗人哪!」徐芳偷偷笑著,「有什麼話可快說呀!」 終於,郭祥開口了:「我今天晚上就要走了。」他用一支草棍撥著水裡那條長長的繃帶。 對方黝黑的長臂略停了一停,但是無話。 「你不是講找我有話說嗎?」郭樣抬起眼望望她。 「我又忘了。」她低聲一笑。 郭祥歎了口氣。把草棍扔到溪水裡:「那,我回去收拾東西去。」他說著站起身來。 「你呀,你慌什麼!她停住手,一條長長的繃帶拖到溪水裡,「這幾個月,這幾個月……你幫我做了那麼多工作,我,我心裡,真不知道該怎麼謝你。」 說到這裡,她停住了。 「就是這話?」郭祥又問。 「對。」楊雪沒有抬頭。 「完了?」 「完了。」 「那,那,」郭祥急得漲紅著臉說,「那我就收拾東西去了。」 郭樣邁步要走,楊雪帶著哭嗓說:「嘎子!你說我還能說什麼呢?……你是塊金子,我是塊廢渣,我瞎了眼了!……我還有什麼資格說別的話呢?」 楊雪說到這裡,終於忍不住哭出聲來。淚珠子乓乓地落在溪水裡…… 郭祥慌得趕快從口袋裡揪出一條髒汙的手絹遞給她。 徐芳在松樹背後,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郭祥、楊雪一驚,急忙回過頭來,徐芳已經一溜煙咭咭嘎嘎地跑了。 「這死丫頭!」楊雪從水裡跳出來,光著兩隻腳板兒去追,還撿起小石子投她。 徐芳跑了老遠老遠,才停住腳步,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她心中暗暗想道:「天哪!這是幹什麼呀!同志們在一塊呆著有什麼不好,幹嗎非要鬧戀愛呢?」 郭祥提前吃了晚飯,太陽老高就開始上路。 同志們都勸他等到下半夜,乘坐運傷患的回頭汽車。可是郭祥有郭祥的計畫。他想:我休養了好幾個月,身上各種零件怕都不好使了,我得先走出三五十裡去,好練練腿勁。 他出了野戰醫院這道山溝,跨上寬寬的公路。春風吹飄著他的大衣,這時的郭祥真像鳥兒出籠那般暢快,高興得都要唱出來了。敵機在天上嗡嗡著,他睬也不睬。看看公路上靜悄無人,果真忍不住唱起了他最喜歡的一支歌子:「革命人永遠是年輕呀……」可惜這支歌太短,很不過癮。於是又來了一支。這樣越唱越快活,把自己參加革命以來學會的那些歌子,《義勇軍進行曲》啦,《大刀進行曲》啦,《在太行山上》啦,《紅纓槍》啦,凡是想得起來的,幾乎唱了一個過兒。不知不覺已經走出幾十裡路。 天色剛交黃昏,公路上便熱鬧起來。那些從北方來的滿載彈藥、糧食、蔬菜以及鑼鼓傢伙的卡車,便一輛接一輛地出現了;走在公路兩側的是人民軍、志願軍的戰士們,來自中國東北的扛著擔架戴著大皮帽子的民工們,以及趕著牛車運送彈藥的朝鮮老鄉們;由朝鮮婦女組成的修路隊,也扛著鐵鍬,頂著大筐,從各條山溝裡湧到公路上。他們喧嚷著,交談著,歌唱著,這個充滿著生命力的有聲有色的大千世界,都仿佛是隨著黃昏的降臨突然從地底下湧現出來似的。郭祥雜在人群裡興致勃勃地走著。 突然聽到一聲嘹亮激越的汽笛聲,原來是一列火車也從白天待避的山洞裡爬了出來。這裡的火車頭可不像國內的那些機車。那些機車一個個被工人們打扮得油光烏亮,就像才從理髮店出來的漂亮的「黑小子」。這裡的火車頭卻完全是另外的風采。它的兩側披著鋼甲,渾身上下都是厚厚的黃塵,就像經過終年激烈的鏖戰從泥土裡滾過幾百次的戰士。從黃昏到黎明,它要同敵機的追擊和截擊整整搏戰一個通宵,直到天亮才藏在洞子裡。也許它覺得在洞子裡窩憋得太久了,一出洞口就長長地怒吼了幾聲,噴著滾滾的怒氣,然後才「咕咚——咕咚」地開始迎接新的征程。郭祥覺著它那股勁簡直跟自己才出後方醫院差不多,看來什麼東西老憋著它是不行的呀!這些戰地後方的特有景象,給了他十分新鮮愜意的感覺。郭祥直到走累了,才搭乘了一輛滿載彈藥的卡車。 他高高地坐在彈藥箱上。一路看到公路的要道口上,還設有朝鮮的女員警。這些英姿颯爽的女戰士們,身著深藍制服,一律剪短髮,後腦上戴著鑲有紅線的無沿軍帽,手裡握著紅綠小旗。所有的車隊都必須聽她的號令。不管敵機如何轟炸,她們也不離開自己的崗位。當車隊到來時,她把綠旗嘩地一抖,車隊就可以放膽前進了。一直等你過去很久,腦子裡還深深地刻印著她們那嚴肅、堅毅而又勇敢的姿態。她們給這戰地的後方,增添了多少戰鬥風采呵。 郭祥看著這一切,真覺著心裡長勁。人民的力量是更加有組織更加強大了。 但是下半夜,汽車過了三登,開到松街裡附近時,公路被堵住了。從模糊的夜色裡可以看到,前面停著汽車的長隊。 那個從上海來的瘦小而敏捷的司機,跳下車問:「公路炸壞了嗎?」 「那倒好說。」路旁一個正蹲著抽煙的司機回答,「這裡是杜魯門的新名堂:定時炸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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