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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咳,」徐芳歎了口氣,「比起你們,真叫人慚愧死啦。我這人一會兒驕傲得不行,一會兒又洩氣得不行。這次文工團分做兩半兒,一半兒到前方,一半兒到後方。沒想到把我分到後方,我就慪氣,覺得上級瞧不起我。誰知道來這兒一考驗哪,我覺得處處不如人家。特別是小楊,人家真是一枝開放在炮火硝煙裡的紅花,而我不過是一棵可憐的小草兒。人家不管作什麼事兒,都毫不猶豫,真是英勇果敢,快馬利索。你就說洗血衣吧,人家砸開冰窟窿,一洗就是幾十件,把手凍得像小紅蘿蔔似的,叫冰渣兒劃成小血口子,也不喊一聲疼,叫一聲冷,還哼歌呢,可我呢,一看那麼多的血,就不敢正眼去看,就捧著血衣哭啦。小楊說:『小徐,你是不是嫌髒呀?』我說:『我怎麼會嫌髒呢?這是革命戰士的血,這是世界上最乾淨的東西……可是他們怎麼流了這麼多的血呀?』小楊說:『傻妹子,革命是要代價的呀,沒有這麼多人流血,革命怎麼能勝利呢!』我就把我的眼淚和戰士們的鮮血一起沖洗在冰水裡……你看,這也是一個感情問題。平常我以為自己很聰明,在實際工作裡,卻不如他們有辦法。傷患們乍來,沒有大小便器,這可怎麼辦哪,急得我直想哭。可是人家小揚,仰著下巴頦兒,眼皮翻了兩翻,就說:『別犯愁,你跟我到山上去。』我想,山上有大小便器呀?就跟著她去了。我們爬山越嶺,到了戰鬥過的地方,小楊從雪地裡扒拉出許多美國兵扔掉的罐頭盒子,還有好多死美國兵的鋼盔。小楊笑著說:『你看,這不是大小便器!』把我也逗笑了,我說:『小楊姐,你可真有辦法。不過當初那些造鋼盔的人,可是沒想到它還有這樣的用處!』我倆咕咕嘎嘎地在山頭上笑了好半天。你們現在用的不就是這些東西嗎?恐怕世界上還沒有任何一個醫院用美國兵的鋼盔來做大小便器吧!……」

  郭祥他們嘿嘿地笑著。徐芳又講下去:「可是叫我給傷患們去接大小便的時候,唉呀,我覺著真個要臊死人了。小楊就對我說:『勇敢一點兒!小徐,勇敢一點兒!這都是咱們的階級弟兄!這都是咱們的親哥哥,為什麼要這樣害臊呢!』她這話果然很靈,我也就不那麼害臊了。可是我去接大小便,不是使勁捏著鼻子,就是戴個大口罩。端著大小便往外走,把胳膊伸得直直地,遠遠地,看也不看就倒出去了。這是為什麼?這還不是嫌臭嫌髒嗎?人家小楊,就一點兒也不嫌髒,一切幹得挺自然。她對我說:『小徐,你慢慢就習慣了。世界上只有髒的思想,沒有髒的工作。我們小時候,媽媽給我們擦屎刮尿,沒有人說媽媽的工作是下賤的,媽媽也並不嫌我們髒呀!這是為什麼呢?就是因為她從心裡愛我們。只要我們從心眼裡熱愛我們的階級弟兄,也就不嫌髒了。』聽小楊一說,哎呀,我覺著我還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我的思想實在太差勁了。想起這,我真慚愧死啦!為什麼我就不能跟她一樣?」

  「這得慢慢來呀!」郭祥笑著說。

  「我知道,你這是安慰我呢!」她翻了郭祥一眼。「我去年16今年17,比劉胡蘭犧牲的時候還大兩歲呢。」

  「你 你父親是做什麼工作的?」

  「你是問我的家庭成分吧?」她機靈地一笑,「小資產階級唄!幹我們這行的,你不用問,十個有八個是小資產階級。我爸爸當了一輩子中學教員,已經死了,像我這成分還要算好的哪!」

  他們正在熱烈地談著,只聽廚房間裡撲通一聲,把人們嚇了一跳。一看,原來小劉坐在小凳子上打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去了。人們不由得笑起來。徐芳急忙要去扶她,她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揉著眼說:「真把人困死了。將來勝利回國,我非睡它個八天八夜不行!」

  「我今天替你值夜班吧。」徐芳說。

  「你呀!你睡得像個死豬,把你賣了還不知道誰賣的呢!……你在這裡淨窮扯些什麼呀?幹嗎不把你的寶貝提琴拉一拉呢?」

  她的建議立刻得到熱烈的回應。

  「好好,小徐拉一個吧!」大夥紛紛說。

  「拉個什麼曲兒好呢?」她歪著頭兒。

  「來個《雪花滿天飄》吧!」郭祥興高采烈地說,「我最喜歡這個歌兒了。」

  「我也喜歡這個曲子。」徐芳說,「我一拉起這個曲子,我自己就好像看見滿天飄著雪花,劉胡蘭提著一個竹籃,帶著笑,正在那山野路上走呢!」

  徐芳說著,把她那不長不短的烏黑的髮辮扔到後而,打開黑皮琴套,取出一把擦拭得十分光潔的提琴。她調了調音,就把那紅潤的臉兒微微一偏,輕輕地貼在提琴上演奏起來。

  這是多麼優美的悅耳的聲音哪!郭祥、小劉和那幾個傷患的臉上,都不自覺地出現了微微的笑容。開始郭祥還想,這麼一個小小的東西,怎麼會發出這麼好聽的聲音來呢,究竟是那幾根絲弦的奧妙或者是她那奇異的手指呢?接著他就忘了這個念頭,隨著那樂曲的抑揚。郭祥的面前好像飄起了漫天的雪花,一個英勇果敢的姑娘,正面含笑容,提著竹籃兒行走在那山野路上,她的身上也像披著一層美麗的雪花似的……

  徐芳演奏的第一段,只是樂曲,演奏第二段的時候,就隨著樂曲輕聲唱了起來。她的音色,真是奇妙無比,也許因為年齡的緣故,略顯尖嫩一點兒。大家正沉浸在美的享受中,突然聽到門外有一個聲音叫:「徐芳!徐芳!」

  叫喊的人,聲音裡似乎還帶著一點不滿的意味。

  「徐芳!你出來一下!」外面又喊。

  「你們文工團的謝同志叫你呢!」小劉說。

  「討厭!」徐芳只好停下來,帶著慍怒,蹬上鞋子,走出去了。

  門口不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個頭不高的青年。他穿著軍衣,圍著花圍脖兒,白暫的臉孔上還戴著一副黑邊眼鏡。

  徐芳走到他面前說:「謝福疇!你叫我下什麼?」

  「我想跟你談談。」他笑著說。

  「你沒聽見我正給傷患演奏麼?」

  「沒有聽見哪。」他揚揚眉毛,「要是聽見,我怎麼能打斷你哪!」

  「你有話快說。」

  「咱們到那邊談好不好?別吵了人家傷患。」

  徐芳跟在謝福疇後面,來到離病房稍遠的地方。

  「你快說吧!」徐芳說。

  「小徐!」謝福疇親切地說,「你看,咱們來到這兒執行任務,時間不短了,也許快回去了。團裡規定,叫咱們創作個小歌劇,現在還沒有影兒。每天不是上山砍柴,就是端大小便,回去可怎麼交帳呀?」

  「依你說,這大小便就不要端了?」

  「不不,我絕不是這個意思。」謝福疇分辯說,「這裡都是我們的階級弟兄,我們能夠為他們服務,這是求之不得的,是我們一生莫大的榮幸。你最初還有點兒嫌髒,我連眉頭都不皺,這你是知道的。問題是這兩項任務都要完成。如果光是照顧傷患,我們文藝工作者同一般的護士還有什麼區別呢?現在雖然艱苦,睡眠嚴重不足,還是要發揚艱苦奮鬥的精神,擠出一部分時問來搞創作。而且我們搞出的東西,藝術性還不能太低。你覺得怎麼樣?」

  徐芳垂著頭,沒有說話。

  「徐芳,」謝福疇輕聲地喚了一聲,走近她,「我覺得,最近你對我的態度是不是有點兒冷淡?」

  徐芳仍然不響。

  「我覺得,我們之間是否產生了什麼誤解?」謝福疇望著她,顯出一副痛苦的樣子,「我覺得,你從前對我並不是這樣的。你從前曾經給了我許多鼓勵,也給了我較高的評價。尤其是決定出國的前夕,我在咱們文工團第一個報名,還寫了血書。雖然上級不提倡這個,但我確實抑制不住心頭的激動。我覺得我必須這麼辦,才能表達我的決心,表達我對黨的熱愛!在舊社會,我也是一個窮孩子出身,是貧農成分,我嘗夠了人們的白眼。我只是靠了一個親戚的幫助,才上了幾年大學。如果不是党解放了我,我有什麼出路?我覺得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黨的恩情。因此,黨的號召我必須積極回應,我必須報名參戰。你那天晚上看見我寫血書,把你感動得哭了,你說我是一個有革命志氣的青年。我難以形容內心是多麼感激你。我覺得你的鼓勵紿我增加,巨大的、無比的力量。在我的內心裡,對你充滿了崇敬。我認為你是一個少見的女子。你有崇高的思想,火一般的熱情,和不同尋常的藝術天才!你的提琴有著無限的前途,將來成為第一流的小提琴手,我敢肯定是有希望的。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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