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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說吧!」其他幾個傷患也興致勃勃地說。

  「這可從哪兒說起呢,」她低頭一笑,望著她的小提琴,「好,就從這兒說起吧……你們猜,我小時候,在這世界上最喜歡的是什麼?猜不著吧,我最喜愛的,就是好聽的聲音。文學我也愛,美術我也愛,一切好看的風景,好看的色彩我都愛,可是比較起來,我最喜歡的,還是好聽的聲音。各種各樣好聽的樂器不必說了,就是自然界的聲音,也讓我特別動心。我愛聽春天早晨布穀鳥叫,我愛聽黃昏時候小河嘩嘩嘩嘩的流水聲,晌午的時候,一隻蟈蟈在莊稼地裡也叫得特別有味,夜裡起了大霧,我愛聽大楊樹上一整夜噗嗒嗒,噗嗒嗒地向下滴水。我還愛聽那高空的風聲,盛夏的雷聲,黃河的波濤聲,暴風雨來臨以前天空中轟轟隆隆的響聲。

  「我覺得它們特別叫人振奮。清明時節孩子們吹起柳哨,嗚嗚咩咩,鄉村過年,用高粱稈兒做成的谷穗,風一吹,劈裡劈崩亂響,我都覺著特別迷人。真是的,我覺著沒有一種好聽的聲音,不叫我喜愛的。我聽見這些聲音,就入了迷,能站在那兒昕好半天。我媽總說:『傻孩子,你傻呆呆地站在那裡幹什麼?』她不知道,這些聲音已經悄悄地鑽到我心裡去啦。我總傻想著,如果一個寫曲的人,能把這些聲音都寫進音樂裡該有多好。也許我將來能把這些寫進去吧。在樂器裡面,各種樂器,大鼓,小鑼,管子,胡胡,各種琴類,我沒有一樣不愛。要是比較起來,我最喜歡的要算小提琴了。為了買一把小提琴,我哭了36次,才到了手。因為我父親死了以後,家裡很不富裕,買一把好提琴,要好多錢哪。我買到小提琴那幾天,夜裡連覺都不願睡了,整半夜拉著它,早晨醒來,發覺我還抱著它睡昵。我在學校裡簡直是混日子,那些亂七八糟的功課,一點兒也聽不進去,一天到晚想著我的提琴。這都是解放以前的事情。解放以後,咱們軍的文工團到我們學校演出,你不知道我當時瞧著他們多羡慕呀!特別是那些女同志。穿著軍衣,梳著雙辮,在馬路上哢哢一走,多神氣呀!她們把我的魂兒都勾了去了。我就三天兩頭去找她們。

  「她們還聽了我的演奏。她們說我拉得不錯,很有才能,就是內容不好,只是一派田園牧歌,既沒有舊中國人民的苦難,更沒有人民的鬥爭。她們說我還不懂得生活,不懂得革命。她們給我講了許多英雄故事,許多她們在前線上的活動,還給我抄了許多革命歌曲。一下子給我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我拉著那些革命歌曲,革命英雄們的形象像高高的山峰一樣出現住我的面前。我從聶耳、星海的曲子裡,像真的聽到了黃河的濤聲,戰鬥的炮火和千軍萬馬的呐喊。我想著,什麼時候我也像這些女同志一樣,在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同我們的英雄們在一起戰鬥,一起前進呵!這才真正是人生最有價值的事情。那些女同志參軍的時候,不正是我這樣的年齡嗎!我為什麼就不能這樣呢,這個念頭一產生,就再也去不掉了。可是同我媽媽一談,媽媽卻不同意,這樣一直拖到我剛才說的10月1日這天。

  「這天晚上,我像著了魔似的,再也抑制不住了,我決定用最大的努力來說服媽媽。誰知道跟媽媽一提,媽媽哭啦,她說我爸爸死後,她帶我長大是如何如何地不容易。我看不能說服她,靈機一動,就說:『媽媽,你放心吧,我不去也就是了。』她說:『好,這樣才是好孩子呢。』到了半夜,我怕她沒有完全睡熟,就故意地咳嗽了兩聲,聽聽沒有一點動靜,我這個『好孩子』,才輕手輕腳地起來,就像小耗子似的,悄悄地從牆上取下小提琴,背在身上走了。一直走出胡同口,我才回過頭來,鞠了一個躬,說了兩聲:『再見吧,媽媽!再見吧,媽媽!』……」

  「不簡單!不簡單!」郭祥又是讚賞又是鼓勵地說。

  一個傷患指指她腿上的提琴,插嘴問道:「這就是你帶出來的那把提琴嗎?」

  「是呀!」她用手撫摸了一下已經破舊了的黑皮琴套,又接著說,「要說決心哪,不能說沒有;要說鍛煉哪,可就差得太遠太遠了。簡直等於零。這次抗美援朝,我的情緒真是高極了。我坐在鴨綠江邊,望著滾滾江水,我想呵,想呵,在那過去的年代,中國的革命英雄們,中國的勞苦大眾,創造了多少震天動地的革命業績!只要一想起這些,我的心就像我的琴弦一樣顫動不停。我想,我為什麼出生得那麼遲呢?為什麼我不早幾年趕上那轟轟烈烈的戰鬥呢?我究竟是塊鋼鐵還是一塊廢渣昵?現在好了,偉大的戰鬥到來了,一個最好的鍛煉考驗的機會到來了。我一定要鍛煉,要考驗,要同英雄們一道前進。我一定要把自己鍛煉成為一塊鋼鐵,哪怕不是第一等的優質鋼也好,但是絕對不能成為一塊廢渣。我坐在鴨綠江邊,聽著對岸的炸彈聲,看著對岸的火光,我甚至想到我和我的小提琴一起倒在血泊裡,可是小徐芳不是在血泊中悲傷而是在血泊中微笑。唉,唉,你簡直不能想像我激動到什麼程度!就在這種心情下,我給母親寫了一封信,還附了一首小詩……」

  「什麼詩呀?」郭祥有興致地問。

  「算啦,算啦,說這幹什麼!」徐芳低下頭吃吃一笑,有點害臊的樣子。

  「說一說嘛!」傷患們催問。

  「你們可不要笑!要笑我就不說了。」

  「念一念看!」

  「一共也就是那麼四句兒。」

  徐芳非常不好意思地慢騰騰地念道:身為中華女兒,來到朝鮮戰場,一旦壯烈犧牲,且莫哀怨悲傷。徐芳念過,把頭一低,笑著說:「看你們這些人,多臊人哪!」「詩寫得不錯嘛!」大家笑著說。

  「什麼不錯呀,」徐芳說,「倒闖出禍來了。我媽接到信,就哭起來。她老人家不看這個『一旦』,只看這個『犧牲』,還跑到天橋找到張鐵嘴去算了卦。你看,這完全是沒有意料到的。」

  「你當時不提什麼犧牲不犧牲的,可能好點兒。」郭祥抑制著笑說。

  「對呀!對呀!可是當時太激動了呀!」徐芳說,「現在看,首先想到犧牲,不首先想到勝利,這種情感本身就有點兒不太健康。不不,很不健康!你說對吧?」

  郭祥笑了一笑。

  「你,你這個嘎連長怎麼不說話呀?」徐芳說,「你在戰鬥裡是怎麼想的?」

  「我啊。」郭祥笑了一笑,「我只有一個字兒:狠!我捉摸的是,怎麼能多敲掉它幾個!」

  「生死問題,你一點兒都不考慮?」徐芳烏亮的眼珠閃也不閃地望著郭祥。

  「生死?」郭樣一笑,「我這一百多斤,撂哪兒算哪兒,反正跑不到地球外面去。只要對人民有利,我就幹。革命少我一個人,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徐芳把烏亮的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郭樣,深思著,顯出無限景慕的樣子。最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皮小本子,把郭祥的話抄在扉頁上。

  郭祥怪不好意思,把頭一偏:「咳,你抄這個幹嗎?這些平常話!」

  「不不。」徐芳咬著下嘴唇兒抄自己的,抄完了才說,「這可不是平常話。很可能,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一個人要是把自己看得太重,是不會有犧牲精神的。你的話是不是這個意思?」

  「對,是這個意思。」郭祥興致勃勃地說,「幹革命,豁不出一百多斤兒不行!集體利益,個人利益,哪頭輕哪頭重,絕不能含糊。人民大眾本來是『一萬』,你看成個『一』,自己本來是個『一』,你看成『一萬』,這就非出毛病不可!一個人如果老想著我多麼了不起,我一死地球就不轉了,他怎麼肯為大眾擊犧牲呢?好戰士死了千千萬,從個人說生命是停止了,可是鬥爭勝利了,歷史前進了,人民大眾生活得更好了,革命向前發展了。這就是他們用生命換來的代價……」

  「毛主席說:『人應該毫無自私自利之心。』」

  「對,對!就要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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