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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那些負傷的戰士們,真有一股硬勁。儘管深夜的寒氣和卡車的顛簸使他們的傷口疼痛難禁,也不願一個女同志來背負自己。可是楊雪有楊雪的辦法,她的頭髮一向剪得很短,在執行任務的列候,就通通塞到帽沿裡,再加上她的個兒稍高,這樣就把許多戰士瞞過去了。當別的女護士還在公路上同傷患們爭執的時候,楊雪早就走到前面去了。

  前方的傷患下來得越來越多,楊雪也就越發掛念陸希榮,掛念前方的戰鬥。儘管她的性格潑辣大膽,也還是害怕打聽消息會受到同伴們的嘲笑。一次,她背著傷患走到半路了,看看前後無人,才問:「同志,你是哪個單位的?」

  傷患聽出背他的是個女同志,在她背上不自在地動了一下,說:「十一師,三十七團的。」

  「哪個營的?」

  「同志,我下來走吧,我的傷並不重呵!」

  「不不,」楊雪繼續問,「你是哪個營的?」

  「一營紅三連的。」

  「真巧!」楊雪的心撲通了一下,又問:「你們……你們連打得不錯吧『了「我們打退了敵人15次衝鋒,生把幾萬敵人給卡住了。」他的聲音充滿著興奮。

  「你們……連長打得怎麼樣,」她本來想說「營長」,到了嘴邊義改口了。

  「嘿,真是難比!」他帶著無限敬佩的口氣。

  「營長呢?」

  「一個大熊包!」戰士氣憤地罵道。

  「什麼?你說什麼?」

  「要不是他貪生怕死,我或許不會負傷哩!」

  傷患很氣憤。把他們受夾擊的情形簡要地說了一遍。

  楊雪像被右子絆了一下似的,打了個趔趄,步子慢下來。

  「同志,讓我下來走吧!」傷患以為她走不動了。

  「不,不。」楊雪艱難地邁著腳步。

  聽到親人的醜事,真比自己劈頭挨了兩記耳光還要難受。但接著她又想:這可能嗎?這個一向在戰鬥上表現很好的人,有可能做出這樣丟人的事嗎?一個戰士在戰場上看到的有限,事情未必會是這樣。

  「剛才說的情況,是你親眼看到的嗎?」

  「我到了綁紮所,同志們都這樣說。」

  「這就對了,」楊雪帶有批駁的意味,「自己沒有弄清,還是不要亂講的好。」

  「怎麼,你認識我們營長嗎?」

  「我,我……不認識。」她含含糊糊地說。

  這個出人意料的消息,給楊雪帶來深深的震動。儘管她設想了許多理由來否定它,還是不能驅除心情上的不安。她迫不及待地想證實事情的真相。

  拂曉時,她聽說郭祥也負傷到醫院裡來了,就急忙跑去看他。

  郭祥被安置在九號病房——山溝最裡面的一間農舍裡。楊雪輕輕推開房門,看見地下躺著五六個傷號,一個女護士正在廚房間裡給他們燒水。那些傷患都是在前方綁紮所臨時急救後就抬下來的。血衣也沒有換,凍得梆硬。蒙著的小綠被子上結著一層霜花。楊雪看見郭祥閉著眼挨牆躺著,連被子也沒有,只蓋著一件大衣。頭上纏著厚厚的繃帶,臉色蠟黃。棉軍褲被燒得焦糊一片,露出發黑的棉花。一雙黑膠底棉鞋,鞋帶系得緊緊的,鞋底上沾滿了血泥,好像是在血水裡中蹚過似的。楊雪輕輕地揭開大衣,看見郭祥只穿著運動背心,臂上也裹著傷。下肢又是一片一片的燒傷。楊雪看見自己所熟悉的人,自己少年時的夥伴,傷得這樣重,止不往心裡難過。她不忍心叫醒他,輕輕地給他蓋好,然後幫他去脫沾滿血泥的鞋子。

  鞋子剛脫下一隻,郭祥睜開了眼睛,茫然地望著她,說:「小牛,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嘎子,我是小楊。」楊雪湊近他說。

  「我問你,你為什麼還在這裡?」他的臉色充滿怒容,「我要你給團首長報告情況,你為什麼還呆在這裡?說!你是不是害怕?」

  旁邊燒水的女護士插嘴說:「郭連長,這是你的老鄉看你來了,」

  「快去,沒什麼道理好講!」他的臂膀動了一動,沒有抬得起來,「你快去告訴首長:我們決不能給祖國,給毛主席丟臉!我們紅三連的陣地是守得住的!……南面的陣地丟了,敵人要夾擊我們,問題不大!據我看,問題不大!讓他們來吧,來吧,我有辦法對付!來得越多越好,我要讓他們通通碰死在這裡!你告訴首長,我用黨性保證!……」

  「嘎子哥,你,你真的不認識我啦?」楊雪的眼裡湧出淚水。

  「不要開玩笑,快去!」郭祥嗔著臉說,「有手榴彈的話抬幾筐來!……其他的意見,對營長的意見,以後再提……」

  楊雪心中一跳,忙問:「你對他有什麼意見哪?」

  「意見?當然有意見!」他滿臉怒容地說,「我什麼也不提,這不是提意見的時候!……」

  其他幾個傷患,都被驚醒了,紛紛說:「以後再談吧,他的傷很重呵!」

  女護士也對楊雪說:「班長,等會兒換了藥再來看他吧,送傷患的說,他頭上還有彈片沒有取出來呢!」

  楊雪不聽。等郭祥睡熟,又去給他脫另一隻沾滿血泥的鞋子。鞋子脫去,襪子卻扒不下來,原來郭祥的腳早凍腫了,用手一摸,冰涼冰涼。楊雪坐下來,毫不猶豫地解開懷,把郭祥的那只凍腳緊緊地抱在胸前,用棉衣嚴嚴實實地捂住。不知是由於感動,還是由於對少年朋友的憐惜,或者是一種隱隱約約的未經證實的羞愧,她的淚撲簌簌地灑在胸前的棉衣上……

  但是,她仍然不能相信,不願相信,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未婚夫真的犯丁那種可怕的錯誤。假若那是一件真實的事情,那是多麼可怕呀!她甚至想都不敢想了。

  野戰醫院的工作,是十分繁重和困難的。那些年輕的女孩于們,白天在病房裡值班,夜間要到公路上去接收傷患。還要擠出時問,到山上砍柴給傷患燒火取暖,砸開冰凍的溪流給傷患洗繃帶和血衣。每天只能輪流睡上三四個小時。楊雪是爭強好勝的人,又是一個班長,樣樣不願落後,休息的時問就更少了。但即使在這樣的忙碌和勞累中,這個惱人的問題,還是像粘在腦膜上似地不能驅掉。而且她明顯感到,在這以前,但凡提起前方,提起戰鬥,人們,尤其是她的女伴們,總是少不了提起陸希榮給她開幾句玩笑;而現在卻表示出明顯的冷淡,或者故意從話題中避開。這也不能不使她的心裡增添了難受。

  幾天以後,有人告訴她,鄧軍團長也負傷到醫院裡來了,住在另一個所裡,只隔著一個山梁。她決定抽空去看看他。

  這天,楊雪照顧傷患們吃過午飯,就一路小跑爬過山梁。她踏著積雪一邊走一邊張望,看見山坳坳裡有一座孤獨的茅屋,有三兩株烏黑的松樹盤著屋頂。小玲子正背向著她,貓著腰兒在山坡上劈劈柴呢。

  要是平時,楊雪一定會悄悄地撲上去,給他開個玩笑;可是現在一點這樣的心思也沒有了。她蔫蔫唧唧地走到小玲子身邊。

  小玲子的斧頭被劈柴夾住了,累得他滿頭冒著熱氣,沒有轉過身就說:「小楊,你先屋裡去吧,我馬上就完。」

  「你怎麼知道是我來啦?」楊雪笑著說。

  小玲子直到把那根劈柴掙開,才直起腰來,笑著說:「嘿,你在山梁上走著,我就看出是你……怎麼啦?你比前些時可瘦多啦!」

  楊雷輕輕地歎了口氣,向屋子裡一指說:「他……傷重不重?」

  「炮彈皮已經取出來了,好多了。」

  楊雪脫了黑膠棉鞋,露出一雙半舊的綠線襪,輕輕地推開門走了進去。

  炕上放著一個火盆。鄧軍的枕頭墊得高高的,正躺在那兒靜靜地看書。「小楊來啦!」他掩起書,微微一笑。

  楊雪把火盆朝鄧軍那邊移了移,盤著腿坐下來。她打量了鄧軍一眼,看見他那嚴峻的黑臉,比以前更加消瘦了。

  「又負傷了,出國還不到一個月呢!」她心疼地說。

  「這也是件好事,連過去沒有取出的炮彈皮子都取出來了!」他滿意地笑了一笑,「他們還要把我送回國去!別人在這裡能治,我就不能治?我這命比別人就那麼值錢?現在還不是治了?……哼,我知道他們的計畫!」

  「你說的是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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