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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周僕又望著虎頭虎腦的「小鋼炮」,見他頭上纏著繃帶,就笑著問:「小鋼炮,你怎麼樣?傷重不重?」

  「不重不重!」小鋼炮顯出不屑一提的樣子,「這傷簡直沒自一點價值!」

  「怎麼沒有價值?」

  「你看,我滿心眼想打一輛坦克,急得滿腦瓜子汗,也沒找到下嘴的地方,還叫敵人推下來摔了一傢伙!」

  「小鋼炮後來打死敵人不少!」陳三又見縫插針地鼓勵他。

  「到底打死多少敵人,我也記不得了。」小鋼炮說,「我是個沒心人。開頭兒,我還記著數,準備給我媽寫信,一打到熱鬧工夫,就統統忘了!」

  周僕看同志們情緒很高,鼓勵了大家幾句,就轉到了小山的前面。

  走下山頂不遠,他突然停住腳步。眼前出現的是一幅多麼驚心動魄的景象呵!這就是剛才烈士們帶著滿身的火焰同敵人進行壯烈搏鬥的地方!在淺淡的暮色裡,周僕看到烈士身上的棉衣,有一些餘燼還在燃燒,斷斷續續地冒著絲絲縷縷的青煙。他們有人掐著敵人的脖子把敵人撩倒在地上;有人同敵人死死地抱著燒死在一起;有人緊緊地握著手榴彈,彈體上沾滿了敵人的腦漿;有人的嘴裡還銜著敵人的半塊耳朵。附近還有幾個六〇炮的彈坑,彈坑邊躺著烈士,成堆的美國人倒在烈士的周圍……

  周僕再往下一望,從山腰到山腳,美國人遺棄的屍體,亂糟糟地蓋住了整整一面山坡。尤其在那個山窪,那些戴著鋼盔、穿著皮靴的長大而笨拙的屍體,密集得一個壓著一個,一堆連著一堆。他們以各種各樣的姿勢,橫七豎八地躺在積了很深的血水裡。其中許多屍體,頭沖北,腳朝南,看得出他們是遭到突然的反擊驚慌後退中被擊斃的。郭祥的「閘門」,就是這樣把那些遠渡重洋的惡狼一批一批地砸死在這裡,碰死在這裡。看見這種情形,周僕真想大喊一聲:殺人犯們!那些以侵略別人的國家、破壞別人的幸福為職業的殺人犯們,那些在手無寸鐵的人民面前無比殘忍而在戰士面前膽小如鼠的卑劣的野獸們,你們認真地瞧瞧吧,這才是你們遲遲早早必然會得到的下場!

  周僕站在山坡上,熱血上湧,思緒翻騰。眼前仿佛又飛出火人的巨大身影,耳朵裡仿佛又聽到他們震滅動地的呐喊。這些火人們,這些不知恐懼為何物的人們,他們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部隊,什麼樣的戰士呵!他們是下凡的天神嗎?不,他們不是天神,他們就是那些樸素得不能再樸素的戰士,是同自己朝夕相處的戰友和同志。然而,他們卻的的確確像無畏的天神,也可以說他們就是為勞苦大眾復仇的天神。世界上有任何一種反動力量,可以打敗這樣的部隊嗎?沒有,過去沒有,今後就更不會有,而是相反,它們終久要被這樣的戰士所打敗!周僕沉吟間,只聽有人「哎」了一聲。

  他轉眼尋視,只見一個搶運烈士遺體的戰士,抱著烈士的頭坐在地上,好像在低聲哭泣的樣子。他趕過去一看,是劉大順,他低著頭,眼淚像小泉水似地湧流下來。

  「你,你怎麼啦?」周僕忙問。

  調皮騾子和其他戰士也趕過來問:「你怎麼啦,劉大順?」

  「斷了……」他指了指烈士的手指,難受地說。

  周僕一看,那位烈士緊緊地抱著敵人,嘴裡銜著敵人半塊耳朵。由於雙手抱得過緊,分都分不開,以至烈士的手指被掰斷了。

  周僕的心,不禁引起一陣酸辣辣的疼痛。在場的人,也都十分難過。停了一會兒,周僕才說:「別難過啦,同志們。我們應該很好地向烈士學習。你看他們對敵人多麼仇恨。對敵人不仇恨,或是恨得不夠,就不會有真正的勇敢!…一」

  話是對大夥說的,可是劉大順卻覺得,政委仿佛是針對自己講的。

  「政委……」他並沒有抬起頭,「我,我想找你談一次話。」

  周僕親切地說:「我也早就想找你談談,可惜沒有抓緊時間……昨天在訴苦會上,我見你昏倒了,我知道你心裡是很難過的。」

  「我,我……政委,」他被政委的話所激動,流下了眼淚,話也說不成句了,「我越想越不該犯那樣的錯誤;看看同志們,我覺得我夠不上一個紅三連的戰士……」

  周僕上前握著他的手,安慰他說:「大順同志,我們決不會根據一時的表現,來斷定一個同志的……大家還是快把烈士的遺體運到後邊上吧,免得呆會兒炮火再傷著他們。」

  劉大順戀戀不捨地撒開手,望望政委,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堅決的與感激的神情。

  周僕親自用手理了理烈士的遺體,由劉大順他們抬往後面去了。

  隨著夜色的降臨,北面的戰鬥越發激烈起來。炮火的閃光,有如打閃一般,照得山谷一明一暗。紅色的電光彈在夜空裡縱橫交叉,來往飛馳。不一時,敵人的照明彈也打起來了,越打越多,照得山谷如同白晝一般明亮。夜航機也轟隆轟隆地出現在陣地的上空。

  周僕回到山頂的時候,二連已經按照命令前來接防。三連的代理連長喬大夯,班長陳三和代理班長調皮騾子圍著政委,要求把他們繼續留在陣地上。

  「讓我們打到底吧,俺們紅三連能堅決守住陣地!」喬大夯說。

  周僕擺擺手說:「你們已經很辛苦了,下去休息一下再說。」

  「戰鬥還沒結束呀,政委,我們怎麼能下去哪?」陳三說,「這不是我個人的意見,我個人倒沒什麼,這是戰士們的意見哪!」

  「我們人少,頂一個排還不行嗎?」調皮騾子也接上說。

  「不行,這是命令!」周僕決斷地說。

  「俺們紅三連……」喬大夯又要說他的紅三連了。

  小進糊打斷他的話,附在他耳朵上使勁地喊:「政委說囉,這是命令!」

  大家看政委臉色嚴峻,才不言語了。喬大夯慢騰騰地卸下刺刀,插在皮鞘裡;又從地上揀起他們連長那把帶血的倒鍬,扛在肩上;迅速地整理了部隊,帶著22名戰士,走下凸凹不平的陣地。

  「真不愧是井岡山下來的連隊!」

  周僕自言自語地說,在炮火的閃光裡,望著他們堅強的背影。

  【第十一章 追擊】

  周僕向新上來的連隊介紹了三連的經驗,幫助做了動員,然後就回到指揮所裡。

  這次到三連去,一方面,使他受到強烈的感動,對自己的部隊增強了高度的自信;一方面,也使他對陸希榮的可恥行為愈加憤慨。這個動搖怕死的傢伙!幾乎使整個的戰役行動落空,幾乎使數萬的殺人犯從眼前溜掉。局面雖然挽救過來了,但卻使部隊遭到了多大的損失!帶著未愈的戰傷趕到鴨綠江邊的團長,又再次負傷;遭受兩面夾擊的郭祥,至今生死未知;還有許許多多人,為他的行徑付出生命和鮮血。想到這裡,他真想把陸希榮叫來,痛駡他一頓,叫這個怕死鬼明白他犯下的是什麼罪。

  但是,他不能這樣做,他是政治委員,他沒有任性行事的權利,同時,緊張的戰鬥情況也不允許。他只好抑制住滿腔的怒火,來策劃當前的戰鬥。

  這一夜,圍殲戰打得十分熱鬧,陷入包圍的美軍第九軍的主力,包括美二師、美二十五師、騎一師一部和土耳其旅,拼命地搶奪有利陣地,食圖混過這個難捱的長夜;而出現在公路兩側的我第二軍和第三軍,卻利用這個難得的黑夜,大施身手,向敵人展開了猛烈的進攻。槍炮聲,喊殺聲,以及令敵人喪魂落魄的嗚嗚哇哇的小銅號,此起彼落,有如陣陣狂潮,在幾十裡長的山谷裡迴旋激蕩。越來越多的汽車、坦克被擊中起火,仿佛一條長長的火龍。周僕利用這個有利時機,命令本團的第二營、第三營立刻發起突擊,集中力量殲滅由南向北增援的敵人。

  至拂曉時,這部分增援的敵人,己被周僕的團隊消滅在山谷裡。整個的圍殲戰又打了一天一夜,已經殲滅了敵軍的大部,槍聲逐漸稀落下來。11月30日傍晚,師長來了電話,說一部殘敵正向西面安州方向逃竄,命令部隊即刻轉入追擊。

  周僕的團隊即刻撤離陣地,措著山佝小道向西北方向插過去了三連這叫只有23個戰鬥力,加上司務長老模範所率領的八名炊事員,一名運輸員,總共只有32人。但他們這支短短的小行列,住整個大隊裡,情緒仍然十分高漲。暫時代理連長的喬大夯,扛著一支步槍,一個勁地在前面傳話:「三連,跟上!跟上!」

  劉大順今天特別顯得與眾不同。別的戰士們穿的是焦一片糊一片的棉農,他卻在棉衣上套上了嶄新的單軍衣,脖子上圍一條嶄新的白毛巾,腳上也換上了嶄新的球鞋。這雙球鞋,同志們只在過年的時候看見他穿過一次,以後就收到小包袱裡去了。他背上的背包也不見了,只背著一個炒麵袋,一個水壺,一雙新鞋。他的這身穿戴,無疑引起了同志們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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