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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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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到底還是來了。」秦鵬笑著說,「那就請他們到天堂過耶誕節吧!」 正說話間,山那邊嗵嗵幾聲巨響,接著有四架敵機,一架跟著一架竄過來,飛得很低。秦鵬機警地用眼一掃,然後對參謀長說:「恐怕要對我們打主意了。你快點去把彭總請出來吧!」「找上次就沒有完成任務……」夏文有點兒為難地說。 馮副司令微微一笑,說:「我去。」 「好,好,」秦鵬說,「你是他的棋友,你去合適。」 所謂「合適」者,一來他是彭總親密的棋友,兩人于楚河漢界之間,廝殺與和談交織,笑語共棋子齊飛,自然頗不拘謹;一來這位副司令肚子大,脾氣好,平時與別人笑駡中應付自如,無論別人開多大玩笑,也從不氣惱。有了這兩條,執行這個特殊任務,自然最合適不過的了。 這馮慧個子高,步子大,一面仰著臉觀望低飛的敵機,一面快步上了山坡。等他穿過那幾棵古松,踏進那座術屋時,看見彭總站在地圖下,手裡拿著他那個象牙包邊的放大鏡,正凝思默想地看地圖呢桌案上電報稿紙鋪得平平的,墨水匣已經打開,一支七紫二羊毫的毛筆,也脫去筆帽,擱在墨水匣沿上,就像他剛剛離開桌案。林青和小張正立在門口愁眉苦臉,彷徨無主。馮慧一看這裡還若無其事,就急了,忙說:「彭老總,敵人的攻勢開始了,今天飛機很多,你知道嗎?」 「知道了。」彭總顯出一臉輕鬆的神色,說,「總箅把他們盼來了。」 馮慧見彭總不動聲色,仍然拿著放大鏡看地圖,就輪了林青和小張一眼,假意訓斥說:「飛機快下蛋了,你們也不著急,對首長的安全怎麼這樣不負責呀!快,攙司令員到洞裡去!」 馮慧又是說又是擠眉弄眼。林青和小張心裡明白,正遲遲疑疑地動手去攙彭總,彭總已經走到桌案前坐下來。他放下放大鏡,慢吞吞地拿起那管毛筆,說:「去去,你們先走,我寫個電報馬上就來。」 馮慧一聽外面滿山滿穀都震盪著隆隆的飛機聲,不容再遲疑了;就笑眯眯地走上前去,奪過了毛筆,蓋上了墨水匣,一併交給了小張,說:「司令員,你還是到洞裡寫吧!」 「馮麻子!你這是幹什麼?」彭總瞪著馮慧。 「我這是配合你防空嘛!」馮慧嘻嘻一笑。 「你太不沉著!」 「對對,我太不機著。」 「你這是怕死!」 「對對,不光我怕死,我還怕你死哩!」 馮慧嬉皮笑臉,不容分說就把彭總的膀子架起來;林青也趁勢上來攙著;一齊擁出了木屋。 這時,第一架敵機已經開始俯衝掃射。等到彭總幾個人走到松樹下時,第二架敵機又俯衝下來。馮慧一看不好,連忙把彭總摁在地上。「咕咕咕」一陣機關炮,打得前後左右都是煙塵,松枝紛紛落地。馮慧看看彭總沒事,就喊了一聲:「快跑!」連忙攙起彭總跑進防空洞去了。 大家剛定了定神,小張在後面一手拿著電報紙、銅墨水匣,一手提著暖瓶,也氣喘吁吁地跑進來。彭總見他臉色蒼白,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就說:「小鬼,怎麼把你嚇成這個樣子了?」 「誰知道為什麼!」小張噘著嘴,滿臉不高興地說,「你剛離開屋子,你那行軍床就讓機關炮穿了四個大洞;我看著那幾個大洞,越想越後怕,腿都軟了。以後再這樣我就調動工作。」 「你看連警衛員也提意見了不是!」馮慧笑著說,「還說我怕死哩,要不是我採取果斷措施,恐怕咱倆就下不成棋了。」 彭總雙手撫在胸前,笑著說:「感謝馬克思在天之靈!」 說過,又拍了拍小張的肩膀說:「小鬼,我就向你道個歉吧!」 小張這才笑了。 這時,洞外急火火地跑來一個年輕參謀,站在洞口說:「彭司令員,參謀長讓我向您報告:毛岸英和高參謀沒有跑出來!」 「為什麼不出來呀?」彭總著急地問。 「他們正在作戰室值班,一步也沒有離開。」 彭總默然,知道這兩個年輕人,為了忠於職守,在鐵與火的瀑布中,仍鎮定地堅守在自己的崗位。 「去,快把他們救出來!」彭總說。 「已經去人了。」 彭總的臉繃得像鐵板似的。林青擠過來,望瞭望彭總:「還是我去一趟吧!」 「好,快,你去一趟!」彭總把手一揮。 林青略停了停,乘一架敵機剛剛過去,就竄出了洞口,向山坡下跑去。彭總站在洞口,向村中一望,只見幾架敵機正此伏彼起,得意洋洋地進行轟炸掃射。其中一架敵機向下俯衝投彈時,沒有聲響,卻立刻騰起一大片火光,隨著滾滾的濃煙蔓延開來。附近一片喊聲:「投汽油彈了!投汽油彈了!」接著敵機又投下不少汽油彈,火光愈來愈大,黑煙也愈來愈濃,整個村子煙塵彌漫,濃烈的汽油味已經飄到洞口。小張幾次勸彭總到裡而去,彭總仿佛沒有聽見的樣子,只呆呆地望著村中的煙火一動不動。 半小時後,林青從煙霧中跑回來,渾身上下都是灰塵泥土。他站在洞口外拍了拍帽子,喘著氣低聲說:「他倆都不行了!」 「還能搶救嗎?」彭總急迫地問。 「不,已經燒得不像樣子。」 「屍體還有嗎?」 「不要問了。」 林青說到這裡,從口袋裡取出一塊手錶,抖抖索索地遞給彭總,說:「這是毛岸英的,我從地蔔撿起來了。」 彭總接在手裡,面色頓時變得蒼白。他垂下眼睛,望著這塊已經破舊的羅馬牌手錶,久久不動。他不禁想起中南海的那個月冷風寒之夜,這個年輕人追著他要求出國的情志,是多麼誠摯,多麼動人。而且事後才知道,他那時還正處在新婚未久的甜蜜之中。出國以後,儘管艱苦不同一般,他還頗有一點革命樂觀主義的精神,就在前幾天的晚上,他還熱情地提出自己的建議。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年輕人呵!可是出國剛剛一個月,他就為這個偉大的鬥爭獻出了生命,怎不令人難過!何況他還是中國人民領袖的愛子呢!彭總想到這裡,覺得熱淚將要湧出,就急忙背過臉去,向洞子的暗影裡走了幾步。 「將來回國,把表交給他的妻子吧。」彭總把表交給了林青。 敵機已去,幾個小時後,在一個僻靜的小山坡下,舉行了兩位烈士的簡單的安葬儀式。彭總到場,在墓前脫帽致禮,默立甚久。其他志願軍首長也都來了。在他們走到山坡下時,參謀長夏文問道:「這件事,要向毛主席報告嗎?」 彭總沉吟半晌,未曾回答。幾位副司令員紛紛建議,此事可暫時不報主席。理由是朝鮮戰爭爆發以來,主席焦心苦慮,每日休息甚少,聽說已經瘦了。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聽到此不幸消息,精神上將會受到很大打擊。不如以後情況緩和時再說。 彭總一時無語,在那個小山窪裡往返走了好幾趟,才站下來:「不,還是要告訴他。他是個偉大的政治家,不會受不住的……他把孩子送到這裡,自然會有精神準備。」 既然彭總說了,大家也就不再堅持。夏文又問:「高參謀呢,通知他家裡嗎?」 彭總又沉思了一會兒,說道:「那就先不要說,因為他的妻子再過三個月就要生孩子,聽了這消息,年輕人怎麼受得了喲!」 大家點頭稱是。彭總又補充說:「打聽一下,最近有誰回國,可阻買幾件小孩兒衣服,給她捎去……」 下午。彭總在作戰室召開會議,專門研究當前作戰問題。第二次戰役的方案早已作過研究,現在又根據新的情況加以調整。戰役的中心環節,是將進攻之敵誘到預定戰場以後,在西線左翼首先殲滅幾個偽軍師取得突破,然後以大力實施迂回,切斷西線美軍退路,加以殲滅。在迂回的兵力上,原定是兩個軍,毛主席來電認為不夠,提出要三個軍。彭總和其他將領都認為這是一個異常卓越的意見,但是由於後勤保障有問題,如左翼再增加一個軍,存在著很大困難。大家決定再次向上請示。會議臨近結束時,又研究了成立西線前線指揮所的問題,副司令員滕雲漢提出願擔負此項任務。彭總深知他實戰經驗極為豐富,常常能使危急的戰線趨於穩定,也就欣然同意。 晚飯後,滕雲漢準備乘車登程。彭總和其他幾位首長一面散步,一面送行。他們來到公路邊,一輛插著偽裝的吉普車正整裝待發。 滕雲漢行動敏捷,快步走到車旁,回過身來說:「彭總,你還有什麼指示嗎?」 「什麼指示喲!」彭總微微一笑,「本來是我的差使,都讓你搶了!」 滕雲漢一笑,登車而去。很快就消失在淡淡的月色中,大家回轉身來,猛一抬頭,一輪飽飽滿滿的黃銅色的圓月已從山崗上湧起,猶如巨大的車輪一般。秦鵬不禁失聲叫道:「好圓的月亮呵!」 彭總停住腳步,默默地望著那輪圓月,自言自語地說:「等到這一天,好不容易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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