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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說到這裡,他注視著夏文說:「一個決心下定,就不要輕易改變。就說釣魚,也要有耐心哦!」

  夏文點了點頭,眼睛裡流露出一種敬佩之情。他望望地圖上彭總那披著軍大衣的身影,背微微地弓著,一霎時覺得他真像是一個老漁翁,沉著而又堅忍地坐在波濤洶湧的岸上。

  「當然,戰術上也要採取點措施,抗擊不要太稀拉了,有時還可以適當地反擊。這樣前一個時候的缺點就彌補了。你還可以同幾位副司令研究一下。」

  蠟燭將盡。小屋中已覺寒氣襲人。彭總送夏文走出門外時,那彎偃月,已經將要落山。彭總在那幾棵古松下停住腳步,舉頭望瞭望月亮,帶有鼓勵、安慰的意味說:「不會呆幾天了,你看她不是快圓了嗎!」

  夏文含笑點頭,把大衣裹緊,走到山坡下麵去了。

  【第五章 待月兒圓時(三)】

  每逢吃飯,常常是志願軍首長們議事的時候。但是今天吃早飯,彭總一直心事重重,沉默無語,而且匆匆喝了兩小碗稀粥就回去了。

  自從那天晚上他同參謀長研究軍情以來,又是一周過去了。其間誘敵部隊雖然進行了局部反擊,迷惑了敵人,但敵人僅前進了幾公里,就又止步觀望。彭總心裡也不禁憂煩起來。幾位副司令員知道他的心事,也不怪他。

  彭總一走,人們就活躍了。首先是那位第一副司令員秦鵬。他大約半個月沒有刮鬍子,在那張赤紅的臉膛上,黑乎乎的絡腮鬍子,已經斐然可觀。他一向愛同女同志和年輕戰士開玩笑。這裡沒有女同志,那幾個警衛員就戚了他開玩笑的主要對象。

  「小鬼,我提個意見行不行呵?」他對值班警衛員說。

  「首長對伙食有意見,你就多指示吧!」警衛員含著笑說。

  「什麼手掌腳掌!」他把頭一擺,「我是說,往後開飯,能不能早通知我一聲?」

  「怎麼,先通知你一聲?」

  「對,先通知我,我先吃個半飽,不然司令員吃得快,我們吃得慢,顯得我們都是大肚兒漢了。」

  因為他同警衛員玩笑慣了,警衛員也開玩笑說:「你本來吃得就不少嘛!」

  大家笑起來。

  第二副司令員滕雲漢,是南方人中典型的小個子。他黑而瘦,兩眼炯炯發光。他看了秦鵬一眼,也開玩笑說:「剛才,司令員在這裡,你怎麼不提意見哪!」

  那個高個子一說話就笑的馮副司令,像忽地想起了什麼,笑眯眯地問:「咱們軍隊裡都傳說,你是天不怕地不怕,在毛主席家裡也很隨便,就是有點怕彭總,這話可是真的?」

  秦鵬仰起下巴頦哈哈一笑:「也不能說是怕。只能說,在別人面前,我都放得開,就是到了他那兒,我就有點拘住了!」

  「那是為什麼呢?」其餘的人也都有興趣地問。

  「說起來,也是從吃飯上起的。」他邊吃邊說,「我總覺得他是個怪人,又是個苦命人。打了一輩子的仗,苦差使都是他,享受的事從不沾邊兒。紅軍時候,別人到下面去,都是加一個菜,他下去就沒有了。不是不給他,是一加菜他就罵人,誰願討這個沒趣!抗戰開始那一兩年,還不算困難,他同國民黨一個將軍談判回來,經過我那個地區。那地方出鱖魚,我就想招待招待他。可是,我不敢喲,我想起他那怪脾氣,就不免顧慮重重。而不招待呢,又確實於心不忍。於是,我還真是從他的隨行人員那裡作了一點調查研究,並且再三說明只是一點鱖魚而已。等到吃飯時候,先上了一大盤鱖魚,我特意觀察了一下他的神色,仿佛頗為高興的樣子,我這心就放下來了。心想,老總到外面跑了一趟,可能見了世面,也開通了。誰曉得第二道菜——一隻清燉雞剛端上來,還沒有放穩,他那臉色就起了變化,從春天冷古丁一下變成了秋天。大家剛才還是歡聲笑語,這時候氣氛一下變了。我那心就嗵嗵地打起鼓來。彭總也像在極力克制著,沒有立刻說出什麼。

  但沉默了一兩分鐘,他還是說出來了:『秦鵬,你不是說請我吃鱖魚嗎?』我知道,這是一個信號,說明什麼事情要發生了。管理員也傻了眼,神色慌亂,不知所措。他站在我對面,一個勁給我使眼色,意思是下面還有兩個萊,究竟還上不上呢?我心裡七上八下。一面想,算了,算了,別給自己找麻煩了;一面又想,我那苦命的副總司令!多麼可憐!他享受過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他當團長後的第一道命令,講的就是兩件事:第一什是軍官不許拿鞭子,不許打罵士兵;第二件就是取消連排長的小伙房,同士兵一起吃飯。平江起義以後,他對自己就約束得更嚴格了。論功勞是功勳蓋世,論享受是兩袖清風!一身破軍衣,再加一雙破草鞋!說實話,世界上哪有這樣的將軍!想到這兒,我就下了決心:上!豁出來挨批吧!我就向管理員悄悄地把頭一擺,那道鱖魚丸子就冒著熱氣端上來了。果然,不出所料,彭總的眉頭立刻擰成了一個疙瘩,兩個嘴角也搭拉下來,鼻子裡哼了一聲,說:『你們是向延安看齊呢,還是向西安看齊?』我連忙賠笑說:『彭副總司令,這也是鱖魚,不過做成丸子罷了。』彭總聽也不聽,為了給我一點面子,不致於把我弄得太難堪,勉強扒了兩口飯,把碗一推,就下席去了……」

  「好厲害傢伙!」馮副司令笑眯眯地說。

  「嘿,在這一類事情上,他對我還算是客氣的哩。」秦鵬頗為得意地說,「不過,從此以後,我在他面前也就再也不敢隨隨便便。有什麼辦法,我天生是一匹野馬,他天生是個拿籠頭的,我見他自然也就有點……」

  人們又笑起來,那個警衛員也笑眯眯的,仿佛說,誰不讓你戴上籠頭呢!人們剛要離開飯桌,防空號就響起來,接著傳來敵機沉重的隆隆聲。參謀長夏文向門外探頭一看,說:「快出來吧,陣勢好大喲!」

  幾個人全走出來,站在一棵大核桃樹下抬頭觀望。只見大隊的流星型噴氣式敵機,一編著整整卉齊的隊形向北飛行。過去一批,又是一批,像是沒完沒了的樣子。

  「看起來,敵人的攻勢要開始了!」秦鵬望瞭望眾人說。

  「恐怕已經開始了。」滕雲漢閃動著一雙小而明亮的眼睛。

  說著,從南方飛來一架大型座機,顯出一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的樣子,上下左右都有戰鬥機護衛著,向北飛來。由於早晨高空的寒氣,噴氣式戰鬥機劃過一道道白煙,這些白煙把那禁大型座機嚴嚴實實地包括住了。大家驚奇地注視著這架座機,它向北飛了一程,就回過頭兜起圈子來。接著,飛機上放出一陣廣播喇叭聲,一個粗嗄的男低音在說著什麼。那聲音時高時低,飄忽不定,一時聽不清楚。

  「你聽,用英語廣播呢。」秦鵬說,一面又招呼參謀長,「老夏,你注意聽聽吧,這裡都是土包子,就你還學過幾天洋文,我學過幾句早就忘光了。」

  「我也不行。」夏文謙虛地笑了一莢,一面支起耳朵諦聽著。

  說話間,飛機又從南面轉過來,飛得近了,聲音也更清楚了一些。

  「是麥克亞瑟這老傢伙在廣播。」夏文掃了大家一眼。

  「什麼,是他?」人們驚奇地問。

  夏文揮揮手,叫大家不要說話,又繼續諦聽著。

  直到飛機遠遠地飛到東面,夏文才轉過身來,為大家翻譯:「麥克亞瑟說,這個戰爭本來在感恩節就可以結束。後來由於不明國籍的軍隊的出現,使形勢複雜化了。但是他認為,在聯合國軍面前,並沒有什麼不可克服的障礙。從本日起發動的攻勢,是耶誕節結束朝鮮戰爭的總攻勢。也就是說,這場戰爭將在耶誕節之前結束,他的士兵們就可以叫到家裡和家人一起過耶誕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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