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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第四章 待月兒圓時(二)】

  一彎偃月,像把金色的鐮刀,照著這座停產的礦山,照著半山間的木屋。小屋前的幾棵占松,把樹影投了一地,就像濃墨潑灑的水墨畫一般。彭總披著軍大衣,在松樹下走來走去。他不時地抬起頭望望月亮,似乎在思索著什麼。清冷的山風一陣陣傳過來山谷間小河的水聲。

  警衛員小張,常常是從他的臉色上來判斷前線情況的。剛剛入朝時,他那臉繃得像鐵板似的,充滿者一種無畏和剛毅之氣。直到一次戰役結束,才顯得輕鬆了些,臉上有時露出笑容。現在呢?小張不好判斷了。因為他既不顯得高興,也絕不是憂愁,似乎是一種不安在襲擾著他,飯也吃得不多。

  中國志願軍在朝鮮的出現,引起了全世界的紛紛議論。對這支部隊的實力,人們尤其注意猜測。儘管志願軍已經進行了第一次戰役,但在美軍的統帥部裡,卻認為這只不過是一支「象徵性的部隊」。當彭總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不禁喜形於色,就像我們的詩人捕捉住了靈感一般。當時,在作戰室裡,參謀長正端著蠟燭同彭總一起看地圖,從燭光裡看見他的臉色非常動人。對於敵人暫時撤退之後重新發起的攻勢,他本來說還要再看一看,現在他卻用有力的手指向圖上的清川江南一指,決斷地說:「那就放他們進來吧!」

  「放他們進來?」夏文不禁一驚,端蠟燭的手也停住了。

  「嗯。」彭總點點頭,又指了指地圖上清川江北濃密得幾乎成了黑色的線團,說,「他要飛虎山也送給他。」

  「飛虎山也送給他?」

  「對,」彭總用手指一掃,指了指納清亭、安心洞、新興洞、牛峴洞、鳳德山一線說,「可以一直讓他們進到這裡。」

  「噢!原來是利用敵人的錯覺,誘敵深入呵!」聰明的夏文沒有言語,望著彭總含有深意地一笑。這時一串灼熱的蠟液,滴落在他的手上,他似乎也不覺得,連連地點頭說:「好,後面這個戰場我們比較熟悉,供應線也可以縮短一點。」

  彭總眼角一掃,見夏文的手上落了許多蠟油,就輕輕地接過蠟燭放在桌案上。接著在地圖下來回踱著步子,一面沉思著說:「但是,誘敵部隊一定要注意動作適度。既不能死頂,也不能一觸即退。特別要告訴他們,不能使用重火器!」

  夏文坐在桌子旁邊,仔細地傾聽著,記在一個小本上。

  「還有,絕對不能丟一個傷患,也不能有一個人被俘。如果哪個部隊發生這種事,部隊首長就要負完全責任!」

  彭總說到這裡,聲調顯得有些嚴厲。

  最後,彭總同夏文一起走出作戰室,西面山頂正懸著一彎細眉般的新月。彭總停住腳步,指指那彎新月輕鬆地說:「大概等到她圓了的時候,我們就可以動手了!」

  彭總的計畫,得到志願軍幾位領導人的一致贊同,而且很快得到毛主席的批准。彭總本人的雄心就更足了。他把整整兩個軍——第一軍和第五軍隱蔽地擺在左翼,就像兩隻時刻可以撲出的猛虎,準備隨時向敵後猛插迂回;而正面卻故意向敵人示弱,進行著有一搭沒—搭的抗擊。但是這計畫實施以來的一周內,卻發現敵人異常謹慎,每天只前進兩三公里。特別是自我撤出飛虎山陣地之後,敵人沒有前進多遠就停住了。

  在一連三天裡,敵人每天出動五六百架以至一千架各種類型的飛機轟炸鴨綠江口的公路橋樑,海軍的「空中襲擊者」和「空中海盜」,以每枚重兩千磅至三幹磅的炸彈轟炸新義州至惠山鎮,但地面部隊卻沒有什麼動靜。這就不能不使彭總產生疑問:為什麼敵人不前進了,就好像一條大魚,剛剛接近釣鉤卻忽然停住,似乎要遊開的樣子。這又是為什麼呢?彭總抽煙一向不算太多,現在卻抽了好幾支了。他抽煙很猛,幾口就抽下小半截子,煙蒂的火光不斷在月陰裡明明滅滅。天上,那把金色的鐮刀,離山崗只有幾丈高了。

  他終於停住腳步,把林青叫過來說:「馬上請參謀長來,把敵情資料也帶著。」

  不一時,夏文就披著大衣從山坡下急匆匆走來,彭總同他一起回到木屋裡。

  這座木屋經過小張的反復整頓,已較前整潔。但變化卻不多,桌椅還是原來礦上的,只不過添了彭總的一張行軍床,牆上掛滿了作戰地圖罷了。

  彭總讓參謀長在椅子上坐下來,然後自己坐在行軍床上。

  「為什麼這幾天敵人不前進了?」他問。

  「我也很納悶。」夏文說,「幾個副司令也很著急。」

  「是不是我們的企圖暴露了?」

  「不會,現在還沒有這種跡象。」

  「傷患呢,有沒有丟?還是個別人被俘虜了?」

  「這個,各部隊都執行得很嚴格。同時戰鬥很從容,也不會發生這種事情。」

  「那麼,是不是有人用了重火器,頂得太厲害了?」

  「各部隊連迫擊炮都不准使用,我還落了不少的埋怨呢!」

  彭總默然。他沉思了一會兒,又問:「那麼,敵人究竟是怎樣估計我們的呢?」

  「到現在為止,敵人仍然估計我們不過六七萬人。」夏文說,「不過我們的撤退把敵人搞迷糊了。各通訊社都說,共軍的撤退使聯合國的統帥部莫測高深。他們對我們為什麼要撤退猜測很多。一家通訊社綜合為五條:第一,估計我們可能在等待政治解決;第二,估訃我們在聚集供應品;第三,估計我們可能在等待援軍;第四,估計我們可能轉移到另一條戰線;最後一條估計說,也許是他們完全不知道的一回事……」

  彭總聽到最後一條,幾乎要笑起來。他問:「有軍隊方面的資料嗎?」

  「這裡有一份美軍第八集團軍發言人的估計。」

  夏文說著,找出那份材料遞給彭總。彭總戴上老花鏡看起來:「中國軍隊在其高級領導人沒有採取對戰爭進程有影響的行動以前,可能與聯軍避免發生戰鬥。四天來,我們很少與敵軍接觸,甚至不知中共軍的所在地,這是一個非常令人迷惘的局勢。」

  彭總看到這裡停了會,又接著看下去:「中共軍幾乎和他們的出現一樣出人意外地撤退了。他們在聯軍採取守勢的時候,沒有受到壓力就自行撤退,從他們撤退的範圍之大來看,他們的撤退仿佛是有意的。」

  彭總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把「仿佛是有意的」那一句,又重複看了一次。然後把那篇電訊放在行軍床上,沉吟了一會兒,說:「可見戰術上還有毛病。為了示弱,沒有掌握住分寸,撤退得快了,面也大了。」

  夏文的臉不易察覺地紅了一紅,沒有作聲。

  彭總又問:「還有其他的材料嗎?」

  「今天的電訊正在翻譯,可能快送來了。」夏文說,「路透社的消息講,英軍認為當前的局勢是一種『假』局勢。『假』局勢的形成有三條:第一,由於中共的干涉已經挽回了他們的面子感到滿意;第二,由於他們想建立一條緩衝地帶;第三,或許是由於寒冬的將臨,他們企圖借嚴冬的幫助,使聯合國軍遭到拿破崙式的大潰敗。」

  彭總昕到最後一句,感到興趣了。他摸了一下自己的嘴角,微微一笑:「只有這個估計還差不多!」

  但緊接著他的臉色又嚴肅起來:「可見一個秘密想長久保持不容易噢!」

  這剛,一個參謀送材料來了。彭總抬頭一看,卻是毛岸英。此刻他身著人民軍的綠呢子軍服,已經是姿態英挺的青年軍官了。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軍禮,然後笑眯眯地遞過材料來,說:「彭叔叔,現在全世界都在猜測我們的行動呢!」

  彭總接過材料,讓他坐在身邊,親切地問;「你的目的達到了吧,現在習慣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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