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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三營營長孫亮站在路邊,正同幾個幹部商量什麼,看見鄧軍來了,指著那輛著火的汽車說:「我們正準備拴上鋼繩去拉呢,你看行嗎?」

  鄧軍點了點頭。孫亮立刻指揮戰士們先把翻了的牛車挪開;把斷了腿的黃牛,也移到路邊;然後在著火的汽車上拴上了三四根鋼繩,好幾十名戰士一起用力拉起來。由於車輪已經燒壞,車體十分沉重,每次只能移動幾寸遠近。鄧軍急了,也混在人群里拉著。

  正在這時,橋上有人吆喊著什麼,鄧軍一看,原來是五六個朝鮮人民軍的官兵,背著轉盤槍,雜在撤退的人群裡走過來。其中一個年輕的少尉,神色十分激動,邊哭邊喊,好像很不願往北走的樣子,前面一個人拉著他,後面幾個人推著他。旁邊還有一個上尉,像是向他勸說什麼。等他們走過橋頭,那個年輕的少尉乾脆坐在地上不走了,一邊哭喊著,一邊向鄧軍他們叫:「東木(朝語:同志。)呀!東木呀!東木呀!」

  鄧軍放開繩子,忙把聯絡員找過來問:「他在喊什麼呢?」

  「他不願往後走了。」朝鮮族的聯絡員歎了口氣說,「他喊:『你們走吧!你們走吧!我是一步也不往北走了呀!我是一寸也不往北走了呀!』」

  那位年輕的少尉,發覺是在談論他,又激動地喊起來。聯絡員解釋說:「他可能把我們當成人民軍了,他說他要求軍官同志批准他,同我們一道到前方去。」

  鄧軍深深為人民軍這個少尉所感動,一種火辣辣的情感沖塞喉頭,幾乎使他一時不慎流下淚來。他真想沖上去對他們說:可敬可愛的朝鮮同志!你們是多麼地英勇呵!你們抵抗的是全世界最大最兇惡的帝國主義!你們不僅對自己的祖國作出了貢獻,而且對全世界的革命事業作出了偉大的貢獻!現在的後撤,只不過是一時的曲折,看吧,人民是完全有力量扭轉戰局的……可是鄧軍是一個不善言辭的人,他的這一切內心深處的情感,都未能表達出來;只是走上去,緊緊握住那位朝鮮少尉的手說:「同志,你辛苦了!你辛苦了!……你們太疲勞了!你們先到後面去休息一下吧!」

  那幾位朝鮮同志,原先都把他們當作人民軍了,可是看他們沒有領章,沒有符號,武器裝備也不相同,不知這是從哪裡來的一支軍隊。經鄧軍一說話,這才驚訝地叫起來:「中國?」

  「毛澤東?」

  鄧軍笑了一笑,連忙搖手示意,要他們保守秘密。那位朝鮮上尉和幾位士兵也搶上來同鄧軍擁抱。年輕的少尉用兩隻手捧著鄧軍的一隻手抖動著,哭起來了,一邊說:「我知道你們是會來的!我知道你們是會來的!」在火光裡,可以看到他年輕的臉上流著兩大行眼淚。

  鄧軍這時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一邊說:「同志們平靜一點!平靜一點!」可是在他那飽經風霜的像鐵塊一般的臉上,已經滾過好幾滴圓大的淚水。

  這時,那位朝鮮上尉講了下面的情況:自從敵人進迫平壤以來,他們在平壤以南地區,已經抗擊了許多天,直到昨天,他們才從陣地上撤下來,全連只剩下這五六個人了。

  談到這裡,他指了指那個年輕的少尉,特別激動地說:「我們接到撤退命令,誰也不願後退,尤其是他——金銀鐵同志。他一聽說撤退,就哭起來了,無論如何也不肯下陣地一步。他說:『我們身邊是戰友的屍體,後邊是撤退的人民,我活也活在這裡,死也死在這裡,我們怎麼能夠丟下他們向後走呢!』我們費盡口舌,對他說:『這是命令!』才把他從陣地上拖下來了。誰知道,剛才他看到美國飛機炸死了幾個老百姓,就又哭著不肯走了……」

  「我不是不往後退呀!」那位年輕的少尉金銀鐵又激動起來,攥著鄧軍的手說,「軍官同志,前面就是我們的國境線哪!我們怎麼能離開自己的祖國呢!怎麼能拋開自己的人民呢!你再看看他們……」他指指面前川流不息的向北撤退的人群,指指那些牽著父母衣襟艱難跋涉的孩子們,「他們走一步,站一站,一天也走不了多少路呵!再說,讓他們走到哪裡去呢?……」

  「多麼優秀的戰士!這才是真正的革命軍人!」鄧軍在心裡暗暗贊佩地說。他正要安慰他們幾句,霍然呼隆一聲,火光陡地一暗,原來那一輛燃燒的汽車已經被翻到河岸下面去了。

  戰士們紛紛上車準備繼續開進。

  「同志們!再見吧!」鄧軍懂得安慰戰士只有用戰士的語言,他說,「我希望你們堅決服從上級的命令。你們暫時後撤,正是為了補充整頓,為了前進。我相信,時間不會很長,我們就會在一起並肩作戰。戰局一定會扭過來的!讓我們在前線再見吧!」

  「我們很快就會在前線上再見的!」那幾個朝鮮戰士洪亮地說。

  等到汽車開動的時候,鄧軍看見那五六個人民軍的戰士,在那位朝鮮軍官的指揮下,已經排成一列異常整齊的橫隊,一齊舉起轉盤槍,向車隊致敬。

  一刹那間,鄧軍從這幾個朝鮮戰士身上,看見了這支兄弟軍隊的不可戰勝的威容。

  汽車在北撤的人群中緩緩開過江橋,又駛上一座高山。山陡路險,一邊是峭峻的陡壁,一邊是望不到底的黑魆魆的深澗。由於司機看不見路面,又怕跌下深溝,車隊開得越來越慢。鄧軍看看表,已是午夜時分。

  周僕跳下車,趕過來說:「老鄧呀,你看這天氣黑得很呀!」

  鄧軍也跳下車,望望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連微弱的星光也隱沒了。莫說坐在駕駛樓裡,就是對面也看不見人。

  「老鄧!」周僕說,「你看這樣子還能趕到新成裡嗎?」

  「到個鬼!」鄧軍沒好氣地說。

  「我看咱們開燈幹吧!」周僕提議說,「現在的根本問題是爭取時間,失掉時間,也就沒有意義了。何況,這樣子很容易出事故呀!」

  鄧軍立刻表示同意,其實他早就憋不住了。

  命令傳下去。在盤旋的山道上,車隊立刻像一條蜿蜒的火龍急速賓士。在轟隆的馬達聲裡,你簡直可以聽到司機的歡騰的心聲。鄧軍的臉色也顯得開朗起來,他拍拍腿說:「哼,像這樣子,還有一點機械化的味道!」

  汽車一氣趕了20公里,下了高山,轉到一座狹窄的峽谷裡。公路兩旁仍然是絡繹不絕的北撤的人流。

  陡然間,人群亂了,紛紛離開公路,向山根亂跑,一邊向汽車擺手:「邊機一索(朝語:有飛機。)!邊機一索!」

  接著,車上的參謀們急促地敲打著司機棚頂。這是事先規定的發現敵機的信號。

  附近的幾輛車立刻停車閉燈,可是前面的汽車,大約沒有聽見,仍然繼續開燈行進。

  鄧軍立刻下車,命令參謀們鳴槍告警。連發數槍,前面燈才閉了。

  鄧軍正要等敵機過去,繼續開進,可這時,接連有好幾發紅色的信號彈從山后直射天空。

  人們一片亂嚷:「特務打信號了!」

  「特務打信號了!」

  「這些龜兒子!」鄧軍狠狠地罵了一句。

  時間不大,敵機就在頭頂上盤旋起來,發出沉重的隆隆聲。緊接著,投下了一長溜照明彈,飄飄下墜,把整個峽谷照得明晃晃的。長長的車隊,已經完全暴露在亮光之下。

  在這緊急時刻,鄧軍看見戰士們仍然穩坐在車上,竟沒有一個人亂動,心裡暗暗高興。遂即讓司號員吹號,命令各營連防空,戰士們才跳下車,向山腳跑去。

  鄧軍和周僕最後緩步離開公路,剛剛登上一座小山,從天空裡咕咕咕,一串火溜子下來,前面一輛汽車被火箭炮擊中,煙火升騰直上天空。幾架敵機見得著了好目標,大肆轟炸起來,又是打火箭炮,又是扔汽油彈,小小一條峽谷,頃刻間煙火彌漫,整個峽谷都燒紅了。

  敵機整整轟炸了半個多小時才走。許多車輛已被擊中起火。各營長都來請示行動問題。

  鄧軍按捺著滿心痛楚,說:「老周呀,我不知道你的意見怎樣,我的決心是:汽車沒有炸壞的,仍舊乘車開進;其餘的,立即丟下汽車,以急行軍的速度徒步行進!」

  「我完全同意!」周僕堅定地說。

  鄧軍得到政委的支持,又把那支獨臂猛地一揮:「就這麼辦!」

  時間不大,在彌漫著煙火的公路上,這支在中國大地上南征北戰的部隊,又迎著火光,迎著北撤的人群,在燃燒的土地上前進了。可以聽到,前面是愈來愈近的炮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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