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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第二部 火 光】
  【第一章 開進】

  由於敵情萬分緊急,上級撥來50輛卡車,令鄧軍和周僕的團隊改乘汽車前進,務於拂曉前到達龜城附近。

  現在,這支車隊,已經穿過新義州,直奔東南。新義州的大火,越來越遠地落在他們的身後了。

  戰士們擁擠不堪地坐在卡車上。沒有笑語,沒有歌聲。剛才,從新義州的大街穿過時,那冒著火焰的窗口,那翹到大路上的粗亂的鋼筋,倒塌的房屋和密密的炸彈坑,都使他們的心情分外沉重。各連都已作了傳達:敵人其中的一路,正沿著這條公路瘋狂冒進,時時刻刻有同這路敵人遭遇的可能。所有輕重機關槍都脫去了槍衣,準備隨時迎戰。

  團長鄧軍和政治委員周僕,這時分坐在兩輛卡車的駕駛樓裡。他們的位置正處在先頭營的後尾。鄧軍膝上鋪著一小張龜城的地圖,手裡握著一支過去繳獲來的美國的綠皮電棒,一時照照地圖,一時下車瞅瞅手腕上的指北針,惟恐走錯了方向,趕不到預定的地點。對於當前局勢的全部嚴重性,鄧軍是瞭解的。根據敵情通報,氣焰囂張、多路猛進的敵人,有可能在一兩日內壓到鴨綠江邊。在這萬分危急的時刻,統帥部的決心是:由新義州、長甸河口和輯安三處渡江的大軍,必須儘快地趕進,求得能在龜城、泰川、球場洞、德川、寧遠、五老裡一線阻住敵人,控制朝鮮北部一定的地區。只有這樣,才能使自己站定腳跟,並掩護朝鮮人民軍北撤整頓。如果進展遲緩,就會在鴨綠江南的狹小陣地上,陷於背水作戰的不利境地。因此,他和周僕率領的這支部隊,必須在拂曉以前進到龜城附近,爭取明晚在龜城以南地區構築陣地,進行防禦。命令還強調說,當前的敵人美軍二十四師和英軍二十七旅,昨天就從安州突過了清川江,開始向定州和泰川冒進了。如果今晚趕不到龜城附近,天亮以後,敵人空軍活動頻繁,將給我軍增加困難,搶佔龜城的任務就難以達成了。

  鄧軍心情焦躁,望望車窗外,真是夜色如海,車隊就仿佛在海底裡摸索似的。只有定睛細看,才能看出公路像一條若有若無的細蛇隱在夜色裡。由於上空時時有敵機襲擾,過江前上級就規定不准開燈,車行得十分緩慢。鄧軍越發焦急起來,對司機說:「像這樣子,一小時能走幾公里呀!」

  「超不過十公里去!」司機沒好氣地說,「我一輩子也沒這樣開過車,不准開燈,把我的眼睛都使疼了!」

  老實說,鄧軍也不很贊同這種規定。但既然規定了,就只好走一程再說。他轉念一想,即使每小時走十公里,天亮以前,趕到第一個目的地新成裡,也不是沒有可能。想到這裡,他的心稍微平靜了些。誰知這時,前面車輪子吱吜一聲,停下了,司機急忙煞車,也跟著停了下來。

  鄧軍以為前面的車出了毛病,只好壓住性子,掏出煙盒,給了司機一支,兩個人一起抽起煙來。眼看一支煙抽完了,前邊還沒有一絲動靜。

  他打開車門,跳下車,止不住用他的大嗓門喝問道:「搞什麼鬼呀?為什麼不開?」

  「老鄧,我看也許出了什麼事了。」是政委的聲音。原來他已經下了車,觀察著前面的動靜。

  這時,從前面跑過一個通訊員,報告說:「團長,前面走不了啦!路堵住啦!」

  「什麼堵住了?」鄧軍忙問。

  「叫火堵住啦!」

  「誇大!」鄧軍立刻指責說,「火還能把路堵住嗎?」

  「是這樣。」通訊員說,「路兩邊的房子都起了火,火頭子快連起來了,汽車開不過去。」

  「能不能從旁邊繞過去?」

  「孫營長正探路哩,叫我來告訴你們不要著急。」

  鄧軍揮揮手,先讓通訊員回去。然後對周僕說:「夥計,你等等,我先去看看。」

  「咱們一起去吧。」

  周僕說著,就隨鄧軍沿著公路向前走去。警衛員和幾個參謀也跳下車來,跟在後面。

  剛剛轉過山彎,就看見前面山腳下一大餾火光,好像通紅的炭塊一般阻住了去路。

  他們加快腳步,走到大火跟前,果然,一座夾著公路的村莊,兩邊房屋都燒著了。房頂上的火苗卷著黑煙,已經連在一起。公路已經成了一個很窄的火胡同了。

  鄧軍仔細觀察著這裡的地勢,一邊是山根,另一邊是稻田和水塘。山根那裡是肯定過不去的,稻田這邊即使臨時開出一條路來,也費時太多。正沉吟間,只見三營營長孫亮拖著兩腿泥水從稻田那邊走回來,還沒有等鄧軍發問,就搖搖手說:「不行!稻田那邊河岸太高,就是繞過這個村子也上不去。我看,只有等火小點兒再過吧!」

  「什麼?」鄧軍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過頭對周僕說,「要我看,馬上從這條公路上沖過去!」

  「你是說從大火裡沖過去?」

  「對!」鄧軍把那支獨臂一揮,「我看只要開得快,衝勁大,很可能闖過去!」

  周僕沉吟了一下,立刻贊同說:「我看可以試試!」

  鄧軍得到支持,立刻轉過臉對司機說:「哪個先開?」

  一個穿藍皮猴的年輕司機,把煙蒂一丟,對車上的人說:「同志們,你們先下來,我來試巴試巴!」

  說著,他跨上司機棚,把車門卡噠一關,立刻發動起來,好像一個人要往高處跳躍似的,先曲曲身子,做了一個準備;接著就嗚嚕一下闖進了火門,鑽進那個火胡同中去了。那狂卷的火苗與呼呼的黑煙,頃刻像海浪一樣分在兩邊,而後又合在一處。眨眼工夫,汽車看不見了,只聽見隆隆的馬達聲由近而遠。時間不大,就聽見村莊那邊,一個年輕的聲音喊道:「過——來——啵——!沒——有——事!」

  人們立刻活躍起來。那長長的車隊,一輛接一輛地分開火的波浪,又繼續向前開進了。

  公路盤旋上山。當卡車到達山頂時,鄧軍南望山下,幾乎叫出聲來:在那黑茫茫的夜色裡,目力所及,遠遠近近,竟有好幾十處火光。真是令人觸目驚心。那火光有大有小,有的看去像是人煙稠密的市鎮;有的看去像是較小的村落;有的只不過是三五戶的山野人家。那火勢有的已經減弱、暗淡,像是已經燒盡了;有的卻像著火的時間不長,那躍動的火舌,正如兇猛的怪物貪饞地舔著漆黑的夜空。一刹那間,鄧軍覺得朝鮮整個的土地都在燃燒。在每一處火光裡,將有多少戶人家世世代代的勞動毀於一旦;將有多少人妻離子散,無家可歸!鄧軍聯想起祖國戰爭的年代,帝國主義和帝國主義的走狗們,為了撲滅人民的革命,也曾經到處縱火想燒盡一切。而他們卻無恥地誣衊別人「殺人放火」,這些人是多麼地可恨!想到這裡,鄧軍不禁周身燃燒,熱血沸騰,恨不得立刻撲上前去,殺盡這些人間的野獸。

  汽車下得山來,沿著一條江流前進。鄧軍正要查看地圖,忽然司機碰了他一下,說:「團長!看,朝鮮人過來啦!」

  路邊是一片著了火的樹林。借著火光,鄧軍看見迎面走來十多個身著白衣的朝鮮人,他們扶老攜幼,正在公路邊艱難地跋涉著。再往前走,迎面而來的朝鮮人三五成群,十個八個一夥,愈來愈多。他們有的背著背架,有的趕著牛車,婦女們頭上頂著包袱,背上背著孩子。看來他們已經跋涉多日,臉色憔悴,步履艱難。尤其是那些六七十歲的老人和五六歲的孩子,他們在別人的攙扶下,幾乎三步一站,五步一停。有的乾脆坐在地上,或者躺在路旁的亂草敗葉中。如果不是後面隆隆的炮聲,他們真的是再也不願挪動一步了。

  鄧軍打開車窗,前面的炮聲,已經清晰可聞。顯然,這北撤的人群,這炮聲,都足以說明,敵人是更加迫近了。可是,正當他更加焦急的時候,不知前面出了什麼事故,車隊又一輛接一輛地停下了。

  鄧軍推開車門,急忙跳下車,迎著撤退的人群向前走去。原來前邊是一座江橋,橋頭上有一堆大火,火頭子直沖天空。鄧軍只當是橋樑著火,心裡驀地吃了一驚。走到近處,才看見是一輛朝鮮汽車,在橋頭被炸起火,正好堵住了去路。火光裡,還有一輛被炸翻的牛車,一頭被炸斷後腿的老牛,血流得半邊公路都是紅的。橋上擁擠著北撤的人群,他們在火光裡叫嚷著,從著火的汽車與被炸翻的牛車邊擠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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